家 有 老 母

家 有 老 母

图文/网络    整理/大连人的图书馆

初冬的曙光像带着清露的羽毛,轻轻地拂拭着我的脸,铺我一枕湿漉漉的思绪。我是恋海的水手,常常早航在文学的海疆。往往只有这段枕上的时光才能让我的心绪自由飞翔。又往往是我来不及锚定航船,就必须匆匆结束航程,总是愣愣的把自己撂在天水之间……

山野尚在静寂中,小猫给了我最早的问候,竹已在厨下轻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我渐渐地从梦的天国回归烟火人间。    竹轻轻地推门进来,俯身用她圆圆的眼看着我:快到点了……

沉醉在时光中的人往往忘记时间。快到点了,我必须起床。大女在准备考研,小女在高补,她俩肯定早起了,全家就数我懒了,真是!

朝阳很实在的在门前铺了一地,这阳光,不锈,不老,是天地间最最新鲜的事儿。老母醒来又得问:海,有日头么?今朝是雨是晴?

是雨是晴?老母差不多问了九十年了。从她童年的破茅屋里一直问到了我现在的陋屋中。一生风雨,又怎能不管雨和晴呢?是雨,那个刚满六岁的女孩就得跟她的姆妈去给人家舂碓挨磨;是晴,母女俩就给人家锄草挖地。孤儿寡母,每个日子都是挨呀!

是雨是晴?如今寸步难行的老母还是在问。今天我的太阳出来了,老母的天空就不会下雨,纵然明朝是雨,老母还有另一片阳光。

我轻轻地推开老母的房门:她侧身背门而睡,满头白发散铺在深红的床头。我再走近凝视:老母身上的被子正在微微的起伏——此时,我都心告自己:这是我的亲娘。

快到点了。我赶紧倒了一杯开水让它稍凉,转身去给老母打来洗脸水,低下身去轻声唤醒老母。老母像一头刚下重轭的老牛,半天才侧转身来:哎哟……啷个好哈?里只腰真不争气,蠧着痛一夜,我是早朝眯了眯呀……我扶老母靠着床头,为她披上棉袄,再叠了一床薄被垫在她的后背,随手拿过那张女儿们在床上做作业用的小桌子,放到她的身前,把脸盘放到上面,让她先洗脸,然后就着脸盘刷牙。趁老娘洗脸的当儿,我再去为她挤牙膏。

我试了试那杯凉了凉的开水,刚好——泡松花钙奶的水最好不超过60度。把钙奶端到老娘的小桌上,我回身打开老娘的小药缸,仔细地将她早晨的药一一取出:多维素胶囊,1粒;阿莫西林胶囊2粒;仁和肾宝口服液一支;复方丹参片,3片;卡托普利,1片;尼群地平,1片。这些是治腰肾和高血压的药,我把它们放到一个专门的瓶盖里,以免混淆。先让老娘把那支口服液吃了,再让她就着钙奶把药丸吃了。

老娘知道松花钙奶的金贵,每喝一口都要晃晃杯子。那钙奶中的松花粉是最关键的成分,老附在杯壁上,我再用温开水荡了杯子让老娘喝了,顺手把洗脸水拿出倒掉。

降眼压的药水老娘自己会点,高钙片吃钙奶时可以不吃,再说,我们也很注重她食物补钙。用药停当,我用大碗给她盛了粥,浇些蔬菜汁,拣些她能吃烂的菜,再拿小碗盛了粉条,还是放到那小桌子上,就那样让她坐在床上自己吃。很感谢上天,目前老娘不用喂。

说句实在话,每天的早晨都是一场小小的战斗。先前老娘能起的时候,我们大多是把她的早饭放在不锈钢缸子里,然后炖在熏桶里,她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现在只能催她同时吃了。眼下还好点,到了大冬天,我还真不知到底怎么弄好。

侍候老母前我是一定要洗手的。但洗漱吃饭已来不及了。竹随便喝了口粥,就去喂小猫。我收拾完老母的碗筷,再放几块饼干到她的床头。锁上门,买了桶方便面,我俩急匆匆地往学校赶。门,只能锁了,不然,邻居患自闭症的小孩会再次把老娘的药一扫而光。

行至半路,竹问我给老娘倒茶了没有。糟糕,还真忘了!一个上午,老母非渴死不可。让竹继续走,我折回。开门,倒水,放到老母的床头。老娘眯着眼,小猫就伏在她的肩头。我出来,再锁门,再开——老娘的茶杯没盖上,小猫会舔水喝的。我盖上茶杯,拍拍小猫,心里说:谢了,小家伙!

那小猫一身爱憎分明的黑白间花,是竹特意捉来陪伴我老母的。之前,也养过一只,后来被车轧死,老母失声痛哭。老母是在哭自己的孤独呀!我们厚葬了那只猫——用彩色纸箱做了它的棺木,用红绸带捆牢,把它高高地挂在树上。现在这只更可爱,它会抱着鸡毛空转三百六。老娘对它的感情,看样子不亚于对我这个儿子。

说来也是,怎么说我老娘都是半个空巢老人,白天的时光她只能跟小猫一起过。满堂儿孙,居然不如一只猫!

我赶到学校时上课铃响起,抖擞精神,我踏上了讲台。纵然不是豪情满怀,却也得意气风发。良知与责任同在,做不了惊天动地的伟业,诚恳地对待平凡的工作,同样是信实的人生。

第一节课下了,我赶紧洗漱吃面,然后就用电热杯为竹煮金钱草。这竹子呀,不知怎么弄了个结石和血压高。家中什么事她都做,就是不肯给自己弄药。我能理解她的感受,才这样年纪,情感上不能接受与药为伴。我哄着她:就着药汤把降压药吃了啊,结石呀,痛则不长,长则不痛;高压怕什么,高总比低好哇。尽管有点沮丧,花言巧语后,她还是会吃的。

顺告各位,竹是代课,500块一月。这点钱别处也能弄,把她放在身边,为的就是监管吃药。没有我这个检察长,她有点忘乎所以,我只有这么一个妻呀!    中午时间,稍似宽松。但老母卧床,我俩还得赶回。我竹手脚麻利,老娘总说她有“自滚锅”。她的快,也有负面,总是催得我团团转,实在缓不过来时我也埋怨:我能和你比不?这倒是实话,她小我十六。不过,老天保佑,我除了身高,别的不高。

中午护理老母,当然还是药加饭。快速结出战斗,别想细嚼慢咽。赶去学校还得偷个觉。下午还是满满的课。每周28节课,不连轴转就是误人子弟。

放晚学了,有时迎着晚霞回家,也算是一件惬意的事。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为老娘泡阿胶冲剂,除了把松花钙奶换成阿胶外,其它的药如早晨的数。然后呢,去为老母刷洗马桶、专用便椅,然后拖地,然后要擦干,然后开窗通风,喷洒空气清新剂。再然后呢,为老母做全身按摩,顺便看看伤腿有没有病变。

妻的“自滚锅”好了,饭毕,打水老娘洗脸洗脚。为她修剪满脚的灰指甲,每个趾头都要抠着剪。我老娘性倔,小时候包脚前包后解,以致那脚大小两不成,灰指甲却个个成。    把脏水倒了,我得扎扎实实的洗自己的手,倔性可以传,灰指甲不能传。

以往能起床,到这时我都扶她到大门口看乡俚大妈少妈跳广场舞,常常看着看着她就说:那帮女人红褂绿裤真好看,像我解放初跳秧歌舞。她右眼已失明。老人家一生多灾多病,吃的水药用桶装。突患个青光眼,我们没经验,贻误了治疗。左眼也因白内障失明了几年。前年做了手术,现有微光。她能看见灯光下的红褂绿裤,这可说是我90岁老母的奇迹了!

老母身体不行,可脑子特清。正当我准备服侍她躺下时,大女儿来电话了,我打开免提让她接,当女儿说她要准备考研时,老母嘱咐她:豆腐拣紧处舀,其它事暂时丢一丢,不要赶得庙里去得舍里。跟九十岁的人聊电话,时间长了双方都无法再有条理了,能听分明的是那头一个劲地“奶奶”,这边一句赶一句的“宝啊宝”。

老母肚里有说不完的新鲜词儿。生产队劳动时代,当广播员的上海知青采访她时大吃一惊,问我老母读了几年私塾。其实老母到现在也只能认得“上海牙膏”四字,那“膏”字多半是猜的。她说话,条理不说,单那些方言俚语,保管能编一本词典。前不久她又迸出了一句“花瓦片儿揩屁股——两不为人”来。此句意为事情做得两不讨好。

我就经常是花瓦片儿揩屁股了。三个儿子中,老母最不待见的恰恰就是我。别以为我是个孝顺的儿子,很多时候我只孝不“顺”。传统中,婆媳关系就是永恒的战争。因为缺少血缘保障,时间一长,谁也保不了不生分。同为儿子和丈夫,关键是制衡两端,让老者心理有安慰,使少者情感有去处。很难天圆地方。

老母的一生经历了非常的难,做她的儿子也多了许多的难,做她朝夕相处的儿媳就难上难。天良之下的具体含义是责任。老母八岁就做了姨娘的童养媳,苦难造就了她的坚强不屈,同时也酿成了她不容分说的多疑性格。即使是不经意的伤害,无论你是谁,弄不好就成了她的至敌。她总想把上辈子和这辈子的所有苦难向一切人倾泄。

她的头胎于霜雪中分娩,病根于此深埋。她四十岁时瘫痪过,耽误了我小学大半学习时光。这呀,是人生宿命中母子因缘的牵系,更是上天的特别惠赠——有了苦难的母亲,就有勇于面对一切磨难的儿子。

经历难世的老母,总也忘不了用她的战斗性与警惕性来保护自己的儿子。有次,因交警野蛮执法,我与他们发生争执,他们仗着人多,居然想带走我。老母摸索着走到那些交警面前,佘太君般挥舞着拐杖:老娘先前县委书记也亲见过,还怕见了你们?叫花子门口三尺硬,我拼了老命让你们试试!再一次是去年,有人在家门口贴了张广告,我一到家老娘就提醒我:看看那是什么,是不是人家贴你的“大字报”?

老母一生未曾荣披过人生的丰彩,因此今年正月,我们兄弟就用最传统的仪式为她大操大办了90寿诞。拜寿仪式上,有70多个血脉亲人跪拜。我亲手为她画了一幅喜鹊闹梅大红寿字中堂挂画,上配对联是:自许高堂老母在,最是人间大福来。

是的,人生至此,进门出门都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可以呼唤,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吗!

老母的状况,时刻让人担心。半夜听到一个响声,我会立即前去查看,总担心,老母摔到地上爬不起来。有的磨难其实是一种幸福,我害怕人去床空的那一天。

今年三月一天的下午,老母独自一人在自家门前行走时摔断了左腿股骨。是邻居给我打的电话,这很凄惨。手术前后十多天,老母都在不停地哀嚎。我兄三轮流值班,最多一次只能睡十来分钟。一天,最让我们兄弟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老母想让我睡个安稳觉,试图自己处理大便,结果给弄得床上,被头上,手上,到处都是。如果是别人,依着我平素的德性,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干。

病房里还有别的病友,知道老娘很要面子,我什么也不顾,快速为她处理干净。为九十岁的老人换骨,医生捏了把汗。换上的人造骨,老母不能接受,说那不是她自己的骨头。那节断骨,大哥用福尔马林浸泡着,待到老母百年之后,我们还给她。    大哥在县城,小弟在九江。像许多老人一样,老母留恋乡土,总说城里的楼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比坐牢都难受。这无形中给大哥小弟多了许多牵挂。生活上的服侍事小,经济上如果没有兄弟的帮助,我还真的撑不过来。

老母出院后,继续需要特级护理。考虑到我的辛苦,哥和弟弟打算送老母去一家疗养院。老母说,人生地不熟,死,也要在自家。其实不用老母说,我的老娘我知道。养儿待老,有我何用?用钱代替的事儿,铺不平我老娘心中的沟沟坎坎。前不久,老母在家打吊针,谁也料想不到那小猫把吊瓶扯了下来。

大输液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一直守在旁边,所以能够及时处理。事后我跟弟发了条短信:守候,胜过一切尽孝。我这句话,是说给天下所有儿子听的。

说到守候,这可是一门艺术。时间越久,我越能发现自己的差错。一次,我陪老母聊闲,说,邻村有个老人去世了,“八仙”要三个儿子找几条“蛇皮袋”垫在地上落尸。大儿子在县城工作,自然没有;小儿子常年在外打工,找不出。二儿子说自家全是新的,要留着装谷。原以为老母听后会笑,谁知她却一直不语,半天唉了一声说:兜他们每人十个月,若何换不来几条蛇皮袋?

人世间,孝的理由只要一个,不孝的理由可以有千条万条。    护理一个老人要付出多少辛劳?护理一个高龄老人呢?护理一个与药为伴的高龄老人呢?护理一个术后卧床不起的高龄老人呢?

平日的生活还只是程式化的事情,最要命的是你不得不离开是时候。有一次,我的一个事业有成的学生在九江远洲集会,邀请我到场讲话。针对社会现实,我精心构思了三个层次:发展——底线——孝道。

原本的安排是,在远洲晚宴,彻夜赶到武汉,第二天,去为他一千多万新购的办公楼的摆布问题谈意见。可是,我的话刚讲完,妻电话到:老母发烧。老母发烧,我只能赶回。

绑石坠水般沉重的生活我可以承受,泥地拉车般繁重的教学我能够坚持,最最要命的是熬油点灯般的写作。我只能集中在双休日写点东西,常常是一干通宵,情绪起来了不忍落下。太阳起来了,外面嘈杂了,我打算睡了,于是关了手机嘱咐妻:不要叫我早饭。全家的衣服集中起来,妻至少要洗半天。老母在叫,我人起来了,心还合着。

读中国历史,看社会现实,我知道自己根本不适合入仕从政。商业我又讨厌透顶。因此,我选择文学,要让自己清醒地活上一回。当时选择教书,主要是为了亲近文字。不明不白走到今天,蓦然发现,在许多当口我一直放不过当下。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也深知自己缺少对于文学事业的偏执与疯狂——献身事业时,我无法不先献身家庭。我是一只驮壳而行的蜗牛,始终行走在文学之殇的叶子上。我的心追逐着整个寰宇,我的脚步几十年来却一直是丈量着从家到学校那千余米的路程。踩着岁月的路,却写不就人生的华章。

然而,命运已经没有了第二次安排,除了无怨无悔,我别无退路。    父母在,不远游。我是心甘情愿接受传统“毒害”的人。我无意去捡传统名声。于人性深处,我无法不做忠实的儿子。

不让整个家庭跟着摸黑,即便是用自己昏暗的心灯照亮眼下的路,也是最最重要的事情。我本可以像别人一样,先成就自己的辉煌,然后回照家人。但我认为那是用技巧回避现象,玷污了赤诚。即使是暂时的牺牲,都应该是我,因为我经受了这个家庭的许多苦难和变故,触摸了她全部细节。

28年前,那个秋天,那个黄昏,我还在学校搞教研。弟跑两里多路唤我:父亲快不行了。我赶到家时,父亲神智渐迷。但他不忘叮嘱:大哥到不了家,你两听到,我三十六上娶你们娘……是苦难夫妻。你娘吃了苦中苦,我没能让她做人中人。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养儿待老,积谷防饥。莫要娘……再吃苦。

莫要娘再吃苦……    弟用破自行车接送医生两个多月,还是未能救回父亲。父亲还山的那日,我娘靠在老屋的门边上哭号:姊妹(习惯称呼)呀,好走喔,我碗茶碗水留不住你喏。五里阎王不公道喔,我半路夫妻到不得头喔……

在苍天下,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我兄三护送父亲的灵柩摇摇晃晃到了墓穴。一锹锹黄土盖满了墓坑后,我的心反倒踏实了。

黄昏,炊烟四起,我们送火把给父亲。孤独的火光里,我看到父亲爬上了墓头——莫要娘……再吃苦……此时,我已泪流满面……    在巨大的世网中,我的父亲是儒弱的。他曾因他第二个妻子,活活被人欺得大口吐血。后来,我们的母亲是制止他儒弱的铁钉。不让娘再吃苦,是为了这一切永恒的纪念!

莫要娘再吃苦,是遗嘱,也是训诫。    对文学的满腔热情,煮不熟生活的困窘。物质的太过困顿也会影响对文学事业的信心。那年,我痛下决心,准备辞职下海。一个身家过亿的私企老板诚邀我做他的市场经理,月薪5000,年奖不少于5万。

而我当时的民师工资是月72元人民币。很多人都知道,直到今天,金钱对我构不成引诱。在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依然傻傻地清醒着。不是说我不需要钱,我想要的是,物质条件稍有改善的同时,能让我带上文学的梦走一遭。这个待遇是够丰厚的,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那是严冬的早晨。老母用刷帚脑敲开冰层准备洗薯,脚下一滑,半个身子栽下了水。幸得岸边有棵垂柳,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老母自己若无其事,这在她经历的苦难中的确不算什么,可这是有了我这个儿子后,发生在我眼前的呀!我极大的震惊着,我仿佛看到了许多危险一齐堵在明天。也就是在那一天,我做出一个我终生不会改变的决定——一直陪伴老母到最后离开。

今天,我发现,我从来就不曾贫穷过,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拥有风雨人生近一个世纪的母亲?!    忠与孝难于两全,我不知道我有失于哪端。失于后者,往往成为英雄。有失前者,容易变成平庸。世上英雄很多,我可以不是。有一个平庸的儿子,是老母最需要的。即使能够在百年之后为老母铸一座黄金的墓,立一块钻石的碑,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全力以赴为自己杀开一条血路,我的现状就不止于此。赢得了事业,就可能失去老母。我个人的苦难似乎全出于自己的太过清醒。

家有老母,老母尚在,逢年过节,看到儿女们簇拥着老母时,我真切地感到了一种至高的荣耀。孝道的本身不能拿来自我标榜。我所做的,是一个平凡的儿子,于点点滴滴的生活里,在为亲情鞠躬尽瘁,在向苦难的生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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