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风流‖刘诚龙:焦循焚史稿(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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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风流”是《毛白菜》微刊为特聘作家刘诚龙先生开辟的专栏。这也是《毛白菜》微刊自创刊以来特设的第一个名家专栏。刘诚龙先生的杂文,亦褒亦贬,或庄或谐,又骂又爱,一句话: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焦循是清朝时人,籍贯江苏,为清一大通儒,经史子集都曾广泛涉猎,在历算、音韵、训诂、诗词等方面隆誉当时,也许果是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吧,焦循对医学也有相当造诣,只是他没把挂旛悬壶作为本业,一生着力在学问,医学功夫远不如其在易学上确立之话语权威,其传世大著主要是《易通释》、《孟子正义》等。

焦循曾经中过举,也曾进入过公务员队伍,人各有志吧,别人都削尖脑袋往那樊笼里钻,焦循却是钻了进去又退了出来,家甚贫困,而脚患大疾,在别人看来,这是天公不公,是人生之大不幸,而焦循却视之为福气,他对人说:“家虽贫,幸蔬米不乏;天之疾我,福我也,吾老于此矣。”城里米贵,居大不易,像焦循这样的穷酸书生,在连口水都要花钱买的城市,难以存活,所以,他就逆城市化潮流,到乡村买地筑茅檐,“移居村舍,筑小屋数间,几塌之外,书研茶具而已。”

焦循所谓“老于此”,这“此”,意之一指的是这乡村茅舍,意之二指的是书研茶具,他壹志读书,壹志著书,与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不同的是,焦循好读书必求甚解,陶渊明走的是文学路子,泛泛而读也足矣,焦循走的是学术路子,非精研抉微不可,“每遇一书,无论优劣难易,隐奥平衍,必悉心研究,务穷其源。”书家文人之间,互相赠书,也是古风传承,只是很多是文人相轻,书赠到手,覆酒瓮者多,卖与收破烂者多,以之揩尊臀者也不乏其人;焦循每有友人赠书,爱之宝之,都是从头到尾,一字都不放过,“每得一书,必详阅首尾,心有所契,必手录之,或友朋以著作来者,无论经史子集以至小说词曲,必详读至再三。”读了之后,一有心得,细笔详记,三十多年始终如一,未曾偷懒,焦循作古后,有人给量了其读书笔记,有两尺多高。

焦循对别人书籍珍爱若宝物,不忍弃置,他知道著书立说,无论好差,都是别人一字一血,滴沥而成,然则,他对自己的书呢,却曾点了一把火,给烧了。

那天,焦循与村里一老头,两人坐着一辆“拖拉机”,到甘泉山去玩,“与农叟乘柴车,衣田间之衣,登甘泉山灵雨台。”中午时分,肚子饿起来了,到一家小馆子吃个饭,邻座有人,两个读书人吧,在那里高谈阔论,谈的正是焦循,一个说焦循学问确实了得,一个说焦循某书太是一般,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一指余之不善,至于嚣争。”焦循就在隔座,连忙拉下头上斗笠,歪戴斜戴,把脸面给掩藏起来,笑嘻嘻地走出店子,“敧笠掩额而出,欣欣然自得也。”

文声人不在,名气闲谈中。著书做文,如果不是专门给开研讨会,也有人在那里谈他论他,这不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褒贬其次,能够进入闲谈话题之中,就可让人高兴,何况还有叫好的呢。与焦循一起吃饭的老农,看到焦循那高兴样子,笑着说,你是不是只听到那个夸你的?没听到另外那个骂你的?“子喜人称誉耶?而其一人诋毁也如何?”焦循说,你说的恰恰相反,我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那个批评我者,批得相当准确,他给我所指出的问题,正是我研究未及之处,所以才这么高兴啊,“乃历举无一及之,所以喜也。”

当时焦循所著的是一部史论,是一部什么史论呢?现在不知道了,因为他一回来,就把那部书一把给烧了,“归而焚其稿。”焦循的学生看到老师把书稿烧了,特可惜,特费解,忙问因由,焦循就说了饭店之遇,其学生还是不解,隆之毁之者,在在皆有,岂能因有毁誉而焚书?焦循说了:我写的是一部史论,专门论古人得失的,没有论到的处,怕谬种流传,害人啊。这誉我毁我之两人,与我生同一朝代,相隔只是几十里路,对我的情况应该很清楚了吧,却都不能实事求是的评价我,古人隔我百年千年,我哪能实事求是去评价他们?“与生同时,共居数十里之中,而未能得余之实也。余生古人后,又乌能知古人之实而称誉之,指摘之乎?吾恐吾指摘之古人,不以为愧而转自得也。”

焦循所谓同时代人不知人之实就不能评价时人,其所谓后时代人不知古人之实就不能臧否古人,这观点未必对,若全部按照这一标准,那就没法进行学术研究了,没谁敢搞史论了。然则,焦循对学术研究的慎重态度却是学者所不及的,他之所以焚书,恐怕不是时人不能评时人、时人更不能评古人,而是所论所评不准确吧,他觉得他的史论禁不起检验,所以才自己放火,不让谬种流传。

文人都喜欢敝帚自珍,不管水平若何,都想堪布发行,但其中自焚其书者,也偶有所闻,比如曹操,张松到曹操房间读了曹操大作,一口气背了下来,曹操疑心自己是“抄古人之作”,就把其著作丢了火盆;听说钱钟书因“悔其少作”而也曾“举秦火”;曹操本来就不想以著作名世,自然也就不想以著作坏名,而焦循者,而钱钟书者,都是打算依靠著作赢取身前生后名的,却为什么如此自轻呢?

也许为的是“名”吧,名利人人都谋,可名与利往往都是不可兼得的,名一沾利,就坏了。焦循撰著作,不是为了评职称,不是为了与工资福利奖金挂钩,他不在著作之有无,在乎的是著作之优劣,以优者传世以留芳,不以劣者传世以遗臭,钱钟书也可能是这种著作心态吧,真正的大家都可能是这种著作心情,也只有而且必须是这种心情,才成大家吧。嬴政把他人的好书给烧了,其“焚书事业要商量”;焦循把自己的烂书给烧了,这事,可以不要商量。

作者简介

刘诚龙,年龄冇老冇少,到中年;身份非士非仕,公务员;处境不尴不尬,靠边缘;面目无党无派,自个玩;文体难解难分,乱成篇。自1990年在《湖南日报》发表散文以来,至今已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南方都市报》《散文》《书屋》《天涯》《四川文学》《文汇报》《大公报》等海内外30个省市280余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杂文、随笔2800多篇,300余篇作品曾被《读者》等100多家文摘报刊转载,有作品入选《大学语文新编教材》,100多篇杂文、随笔、散文入选各版本年选,出版散文杂文集《腊月风景》《暗权力》《暗权术》《《暗风流》《恋爱是件奴才活》《非常弱音》《谁解茶中味》与《历史有戏》《回家地图》《心心点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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