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的母亲/庆元

文/庆元

“三寸金莲”的母亲

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解放脚”或“放足脚”,而我总喜欢称之为“小大脚”,何故?三寸为“金莲”、四寸为“银莲”、五寸为“铁莲”,母亲之足不盈五寸,当属“铁莲”,不雅太俗,我称之为小大脚,倒也时尚潮流,还有点美感。为行文方便,也不分什么金银铜铁,我还是暂按大众统称为“三寸金莲”。

近读天津著名作家、民俗家、鬼才大块头冯骥才《三寸金莲》,因此想写几句我的《三寸金莲的母亲》,既是对母亲的感恩怀念,又是对封建陋习坑害女人的抨击。

旧中国三大畸形怪事:娼妓、太监、缠足。现今虽后二者尽绝,而“小姐们”却禁而未绝,也许是权贵、款爷、“骚客”的一时难舍,也或是法制的打击不力。

缠足,源於何时兴灭何代,有说从5000年前“王母娘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有说从殷商战国、有说从南唐后主李煜喜嫔妃小脚莲花舞步、有说兴於北宋喜纤足,元朝崇纤小、明朝兴盛、蔓延反复於清(顺治年‘1644年’孝庄皇后谕:‘有以缠足入宫者斩’,康熙十年‘1668年’开禁、老佛爷慈禧‘新政’1902年2月1日谕令:官员可劝止缠足)。西汉以前就未見缠足之载,马王堆出土2000余年的墓葬,贵妇人辛追的一双天足可以为证,未見缠足。我想至少源於千年以上,灭於民国初中期总不会有错。

缠足与性文化也有关系。古代女子的脚,超过人体任何瘾私噐官,只有自己的男人可抚摸触碰,若其他人触碰则视为生命中极大耻辱,春宫图示,女子全裸私生活绣鞋是不脱的。因男性们总喜欢女人的小脚,无论官宦豪门、贫穷人家、坊曲青楼女子纷纷效仿以迎合。

缠足,极大地摧残女人肢体和精神。其操作苦不堪言,一般女孩四五岁缠足至七八岁初步成形,除姆指外其余四指反转脚底再经二三年始成,也有终身缠足的。

缠足,本是一种变态之美。封建旧社会落后的国人却审以为美,完全是一种禁锢束缚、愚昧落后、精神麻木、以丑为美。诚如当今,明知化学剂有毒,原生态的黄皮肤黑头髮,偏要学什么外国人染成黄头髮,无胸隆胸无臀垫臀,也要弄个低胸露背,丰乳肥臀。更有靓女唯袜不可着,裸露丰润白皙春笋、玉趾点缀五色、吸引眼球,催生男性荷尔蒙,谓之时尚、谓之潮流前线,城市少女倒也罢了,乡村女子,中年妇人也趋之若鶩。得乎失乎洋乎美乎,吾抱残守旧,不知道个中精妙。

缠足,既如许卑陋,所言“小脚一双,眼涙一缸”,那又为何如此风靡於世呢?大概原因有三:一是扭曲的审美观。女子是尤物,弱柳临风、摇摆生情、顾盼生辉,如果大脚豪迈,不配以精致小脚的莲步轻移,再美的女子也不够味,倘若不跟上时下,更有潜伏难嫁之危。二是男尊女卑的歧视。女人处于一切服从男人的位置,是男人的私有。缠足,既能防止乱跑乱窜乱动,抛头露面於市,也能防止红杏出墙,成天关在屋内干着女人的家务事,美誉为“主内。”三是一些无聊文人的推波助澜。他们分品论种评级,臭脚为香,做足臭脚文章。他们笔下流淌着:“瘦欲无形”看越生怜惜、把玩“三寸金莲”“柔弱无骨,越亲越爱摩托”,《金瓶梅》中,就有西门庆桌下拾筷为名,“顺势捏了一下潘金莲的小脚,不言语,这事就成了。”你说这些文人多丑恶多可恨!尽说这些艳词烂语,如果不是他们的恶作,中国文化将更加高雅清纯。

胡侃了许多废话错话,还得回归《“三寸金莲”的母亲》

母亲辛亥革命前,出身在一个殷实富裕的农家(阶级成份上中农)

婆婆早年对我说:

“你家妈妈从小就很懂事,不要我烦神,十头八岁便当锅摸灶、开销算账、地里场头,一切都弄得定定荡荡的,撂给她,我不问。”

婆婆万氏,本是街上人,不晓得怎怎么弄的,就把到乡下去(遇去皆读k i音)了。她是逃不过裹小脚的命运的,我总见她崴着正儿八经的“三寸金莲”,扭着微胖的身子艰难地行动着:

“大姑娘,把这个楄子接把我。”

“大姑娘,把那个篮子拿得来。”

“大姑娘,把场头被子收家来。”

你们看看,裹这个倒头小脚,生活是多么受罪不便啊。可是这个罪,还要传下去不能丢!

母亲长到四五岁了,嫩骨头嫩笋的,正是孩子长身体的时候,也正是女孩缠足的最佳年龄。

一天,母亲正拎着小半亮子猪食去喂猪,听到婆婆一声喊:

“大姑娘,今个是个好日子,我来帮你缠下脚。”旁边杌凳上放着剪刀、明矾、裹脚布,木盆里的水正飘散着热气。

“我不裹脚,疼死了,难看死了。”母亲重重地放下了亮子。

“大姑娘啊,不裹脚大脚板,难看呐,长大了把不到好人家。”

“把不到,拉倒!”

小孩子总归拗不过大人,何况母亲又是孝顺人。

就这样裹了一年多,有时夜里又偷偷放了,就这样自作其主,裹裹放放成了个小大脚。

已经是民国了,外面男人剪辮子,女人不缠足,洋学生穿短裙留起童花头,母亲立刻甩掉了又臭又长的裹脚布。就凭这双脚,十岁左右便撑起了婆婆家的半边天。

“大姑娘”出阁了,娘家陪嫁颇丰。母亲穿着自绣的红花鞋、穿着吉服、烏黑发亮的头髮上插满金银玉饰、随着吹吹打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双脚伸出花花轿,看新娘子的老奶奶就说了:

“新娘子人不丑,就是这双脚大了点。”

“你晓得什么东西,人家这是新脑筋,一看就是个能各人,那个像你啊。”旁边一中年妇女在说导她。

母亲正如她们所说,凭她的聪明和能力,一直抗争在这个大家庭里。

母亲待人是和善诚恳的,从不对下人诣指气使、盛气凌人、但愿施舍、不求回报、邻里关系也很和睦。

家境衰败,家父逝去,这个“三寸金莲”的二少奶奶,一下子跌入了谷底。什么苦没少吃,领着我们到乡下拾麦穂揀黄豆、打扒根抜麦桩、挖蜡烛芯子萝卜倒山芋、帮人割麦找零钱、替人纳鞋底争钞票,剪个花样也能弄个几分钱……我们不懂事,看着“三寸金莲”歪歪扭扭挑着一担草,甚觉有趣:

“妈妈,你跳的秧歌舞真好看呢。”

“三寸金莲”的心很大很野,看到姨娘在上海日本人办的纱厂工作(后来的国棉十七厂,也是‘小王’当保卫的厂)回来行头整齐,人也精神自如:

“好妹妹,你帮我找拿嬷稳说说,把我也带去。”

“你这一大摊子怎么办?!好了好了,我替你带个大丫头去过过再说。”姨娘说滴对。

母亲就是个犟脾气,此路不通,另辟它径,想起了当年大东子的改嫁大官的老婆丁若玲,终於介绍了帮佣的雇主人家,“三寸金莲”的二少奶奶终于由用人变为佣人。

我想減轻一点家庭负担,去干童工学车床,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风急火燎地从上海赶回来,活生生地将我拽回家:“好好复习,出去上学,我倒不相信呢。”打破了我想当伟大工人阶级的美梦,留下我终身的遗憾。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揹着行囊送我去读书。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企盼我做一个商人。她天天烧香拜佛,经常找瞎子算命,希望我有一个好前程,她有一个依靠,往往遭到我的嘲笑。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每逢节假日,总会踮起小脚倚门翘首西望,唠叨着:“我的儿子要回来了。”可我有时要复习迎考,每每使她失望。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陪我度过漫长而难熬的等通知的日子。说也奇怪,那年的通知特别迟,烧高香无用,她就去找小神仙姚铁嘴测字占卜,答曰:“空望空望”,也就说没指望了,母亲十分沮伤失落,她刚开锁进门,后脚邮递员就送上了录取通知书。姚铁嘴遭到文化馆长姜启桐的训斥,他当面唯唯喏喏,背后却诡辯,我还有下文:“空望空望二头空,行人在路中嘛。”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颠着小大脚,步行头二十里去扬州观音山烧香还愿,又摸黑挨到了家。她苦其心志,遂了心愿,她曾对人说过:我睡着了,都笑醒了。

校医说我血压高(138mm/80mmHg),不让报到劝休学。眼看人家都已上课,我却踯躅徘徊于教室门外;望着大歺厅同学们扒着免费的白米饭、挟着美味的维扬菜,我忿忿地咬了一口光饶饼。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找到校方去理论,她坚信,她的儿子是健康的。校方作了认真的研究,我后来的化学张老师,对她教务主任夫君,用标准的上海话说:  (她的原话翻译)

“别听校医的胡说八道,什么倒头狗屁医术,人家苏北人民医院的体检表都没问题,你看他清清爽爽棒棒的小伙子,有什么毛病?!”一句话得生。可另一个泰州高度近视的男新生,就没这么幸运了。

你瞧我这个人,可是个命运不济的人、是个倒霉的人、是个无端受害的人,是个生不逢时的人。几十年来,我的血压仍然是138mm/80mmHg,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真乃庸医误人坑人不浅啊!可恶!!

就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揹着沉重的行囊,把我送上扬州北去的长途汽车,我带着她临行前的谆谆嘱咐,去工作、生活、运河儿女继续享受着京杭大运河水的滋润,在这方热土上繁衍生息。

还是这个“三寸金莲”的母亲,一直很开明,宁愿孤身一人,也不让子女长留身边,她也会说几句时新话:好儿女志在四方,应该到外面世界闯荡闯荡,不能只顾了自已,拖了孩子后腿。的确,她的子女很早就离巢飞向四方。她虽80大几岁高龄,仍然独自奔波往返於大西北的千里铁道线上、颠簸在苏北的长途汽車上,为儿孙们发揮着最后的余热。

“三寸金莲”的母亲,终身穿着自己制作的单、棉布鞋,十分波巧合脚。她一生只穿过二双皮鞋,一双是紫红的陪嫁,一双是我央人订制的黑色少儿棉皮鞋,她很少穿,却十分小心地珍藏着。

“三寸金莲”的母亲,年老走不动了,行动愈来愈不方便。她是极惧火葬的,而三姐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允许土葬,最终还是选择“老至归儿”(也可算叶落归根)。家人都对她仔细认真地照应着,有时我也替她洗脚修脚,看着浸泡在热水中的小大脚,不,“三寸金莲”像枯干的菱角,又像干裂的泥土,早已失去昔日的光鲜润滑,除姆指外,反转的足趾呈瘦长锥形锐角。就是这双脚,走过了许多艰辛的人生历程、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赢来了她毕生的希望。我慢慢地洗、细细地剪、轻轻地修,这是我心目中,极其宝贵的一件年代久远的艺术珍品,千万不能把她弄损了。我強压着内心的澎湃、双眼的淚水,我还能再为您洗几次脚呢?

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伟大的,我们应该尊敬她们、关爱她们、孝敬她们;地球因她们而生机盎然;日月因她们而更加光辉;母性万岁!

“三寸金莲”的母亲,在一个落叶的秋天,风风光光而不舍地走了。

“三寸金莲”的母亲,带着满足去了一个遥远而神往的地方。

我们记忆的长河里,永远抹不掉“三寸金莲”母亲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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