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的有机体概念正是基于对机器力量的深刻感受,机器的有机体概念悄然兴起,而有机体的机器概念则受到广泛质疑。笛卡尔和维纳试图从生物学中排除目的论,但法国科学哲学家康吉莱姆针锋相对地指出,这不过是一种错误的幻觉。康吉莱姆详细解读了笛卡尔的文本,发现他根本无法完全排除目的论,因为机械论仅能解释已经存在的机器如何运作,却无法解释机器是如何被建造的。实际上,只有理解了机器的功能和目的,才能进入机器的形式与结构。如果承认了机器的目的论,就有必要用有机体的模式来理解机器。康吉莱姆引述了人类学家勒鲁瓦-古兰的观点:技术作为有机化的物质,有着自身的演化历史。机器就像有机体一样,有对环境选择的适应,有自身的目的论。我们不应该如控制论那样把生物视为一种机械现象,而应该把机器视为一种生物现象。如此一来,机器也和动物一样,具有某种程度的能动性。然而,机器的能动性并非一种神秘的、难以言说的力量。勒鲁瓦-古兰用技术与人类的互补性来解释技术的演化动力。技术演化是一个从内在环境出发,逐渐攫取外在环境的过程。内在环境就是技术所关联的族群所共享的文化,外在环境就是一个族群的物质环境和异族文化。正是内在环境赋予了技术以意向性,并在与外部环境的碰撞中不断地将其转化为内部环境。与作为人类学家的勒鲁瓦-古兰不同,作为技术哲学家的西蒙栋在《论技术客体的存在方式》(On the Mode of Existence of Technical Objects)中试图论证,技术客体凭借着一种独立的逻辑而不断演化,人类文化并非技术客体的意向性根源;相反,人类仅仅是技术意向性的执行者。在西蒙栋那里,机器具有了更强大、更独立的能动性。西蒙栋用个体化(individuation)或具体化(concretization)来概念化技术客体的演化过程,它呈现为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个体发生过程。最原始的技术个体是抽象的,本质上是科学概念和原理的物质转译。它的每个部件都有自己独特的和明确的功能,为了实现某种目的而机械地聚集在一起。充分演化后的机器是具体的,它更接近于生物个体的自然系统。此时,技术个体包含的技术元素之间的内部共振(internal resonance)增强了,一个技术元素往往具有多重功能,同一个功能也可以分别由几个协同关联的技术元素来实现。西蒙栋特别以发动机的历史来佐证这个观点。他认为,老式的发动机是抽象的,而当代的发动机是具体的。因为老式发动机的每个要素都有独立的功能,它们在热力学循环的某个时刻介入之后,就不再对其他元素产生作用。相反,现代发动机的各种元素之间相互影响,活塞、汽缸盖、火花塞的各种特性与发动机的热力循环之间,彼此像有机体的器官一样相互关联在一起。因此,技术的演化就是一个从抽象到具体的具体化过程,同时也是机器不断个体化的过程。西蒙栋特别思考了具体化过程中技术与环境的关系。在他看来,技术个体就像生物系统那样具有自己的关联环境(associated milieu)。在具体化的过程中,技术个体日益把其他自然事物和技术客体作为自我维持的条件,而不再完全依赖于人工介入和人工环境。在这个过程中,各种技术客体留下的复杂的世系,展现了一个充满了成功与失败的演化过程。演化成功的技术客体总是比它的祖先实现了更好的功能和结构整合,它的技术功能得到进一步完善,从而变得更加具体化和更少抽象化。因此,具体化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技术个体适应、吸收和改变环境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