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盛:百年科技的历史回顾与哲学反思(下)

原创 吴国盛 科学的历程 2016-04-28
吴国盛   田松   董洁林   主编
科学 ● 历史 ● 文化 ● 人类

▲ 吴国盛在演讲现场

吴国盛

“科学的历程”微信公众号主编;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主任。

导读

二十世纪是如何完成科学的社会化和社会的科学化的?二十世纪整个的一百年里,理论科学的发展基本上可以概括为两次科技革命和四大理论模型;应用科学也可以概括为两大超级能量和两大生活技术。


◆  ◆  ◆  ◆  ◆  

超级能量的开发

20世纪不但在理论科学方面出现了革命性的成果,而且在技术方面更是取得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令人震惊的成就。只有在讲技术时,我们才真正地领悟到,科学与社会之间一些复杂的关联。

我们先来讲一讲核能量的开发。核能量的开发非常典型地表达了科学的社会功能、科学与社会之间的相互作用、相互关系。核能的开发直接根源于核物理学的发展,没有核物理学就绝无可能有核能量的开发。而核物理学、粒子物理学、高能物理学,都奠定在二十世纪初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革命之上。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核能的释放是二十世纪前期物理学大发展的一个必然的产物。核物理学发展早期的人并没有意识到,核能量真的可以开发。当时的一些新闻记者问爱因斯坦, E=MC2这个公式意味着质量的微小损失就可以带来大量的能量,你觉得它将来能不能造福于人类。爱因斯坦说这根本不可能,完全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爱因斯坦这样的伟人都没有意识到,其实核能的开发已经近在眼前。早期的一些量子力学家像尼尔斯.玻尔这些人,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英国的卢瑟福也都认为核能的开发是不可能的。

▲ 卢瑟福

但是事情进展很快,到了三十年代初期的时候,核裂变以及通过高能粒子轰击造成链式反应的机会就有了。链式反应就是指用一个高能粒子撞击一个核,撞的过程中损失一定的质量带来巨大的能量,撞击的结果是出现了更多的适合做轰击炮弹的粒子去轰别的核,这样一来就像滚雪球一样,轰击过程越闹越大。这个链式反应一旦成立,核能的释放和开发就成为可能。大家知道,三十年代初正好是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夜,那时候希特勒刚刚上台不久,叫嚷要振兴德意志民族,排斥犹太人,叫嚣着要报仇雪恨,因为他们第一次世界大战打输了。当时的人们很担心,因为当时德国的物理学非常发达,可以说是世界第一物理学强国,所以欧洲其它国家的物理学家就很担心,实验室里核能的释放最终可能会变成核武器,而德国人优先拥有这个武器对人类来说不是个好事。所以当时就有科学家很着急,希望物理学家是不是能够放慢研究的速度。放慢一点科学研究的步子,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科学家主动站出来说的。过去认为科学总是好的,科学总是在造福于人类的,科学家总是在做好事,我们要把它做得越快越好。可是核能的释放一开始就遭遇了这么一个难题,当时就怕被坏人所利用,所以反而希望不要搞或者搞慢一点。但是这个设想没有得到认可,因为近代科学的一个基本的原则就是学术自由、出版自由、研究自由。研究没有禁区,不能够轻易破坏这个自由研究的原则,所以核物理学还在飞速地发展,特别是那些德国物理学家都很厉害。转眼间就到了三十年代中期了,纳粹排犹更加厉害,很多有犹太血统的或者背景的物理学家都跑了,大部分跑到美国去了。爱因斯坦也跑到美国去了。美国人在战后之所以成为世界强国,很大程度上是发了战争大财,特别是发了人才财,希特勒把一些优秀的科学家都挤到美国去了,所以美国战后立即成为世界的科学强国。当时一些科学家到了美国之后,继续担心德国人会抢先把这个核武器造出来,就希望美国人也抓紧造。美国人如果抓紧先造出来的话,就可以遏制德国人。但是核武器是个新玩意儿,谁都搞不清是个什么东西。美国当时的罗斯福总统也搞不清楚。那时候马上要打仗,国家的事情很多,所以那位希望美国人尽快研制原子弹的匈牙利籍犹太物理学家希拉德就到处找人签名。他先找爱因斯坦,爱因斯坦那时候已经到了美国,他的名气很大,而且他也很爽快地签了。有人说爱因斯坦是原子弹之父,其实算不上,他那个质能转化公式离造核武器还远着呢,至于他在信上签了名,其实那封信并没有引起美国总统的注意。那个时候爱因斯坦整天给人签名,因为一大批犹太人跑到美国去,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地方住,他们听说犹太人中最伟大的是爱因斯坦,所以他们都去找爱因斯坦签名写信,帮助改善生活条件。爱因斯坦是所有人找他签名他都签,所以他那封写给美国总统的建议制造原子弹的信并没有真正地起到什么效果。

▲ 富尔敦

后来真正起到效果的是美国的总统科学顾问去跟罗斯福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当年有一个美国的发明家叫富尔敦,就是汽船的发明者。他当时到法国去发展,想找拿破仑拿一笔钱去开发他那个新型的用蒸汽机驱动的轮船,拿破仑觉得用机器来驱动船不太可能,作为一个军事老手,他知道军舰是跟天气有关的,可富尔敦跟他说你要是买了我这个船,将来这个军舰风雨无阻,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拿破仑不信,没有资助他。这位总统顾问就跟罗斯福讲了这个故事,说你看看由于军事家、政治家缺乏远见、缺乏想象力,结果就没有把蒸汽机用在军舰在,你设想一下如果当年拿破仑用了富尔敦这个军舰的话,那英国很可能就没了,现在的世界格局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个故事打动了罗斯福总统,罗斯福当即就说立即上马这个事。这就是大家知道的著名的曼哈顿工程。

▲ 第一颗原子弹试爆

曼哈顿工程大体分成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物理学家去搞反应堆,即可控的链式反应。你得让它反应起来,还要可以控制,别最后不可控制把整个地球都炸了就不行了,必须把它控制住,让它反应它就反应,让它不反应它就不反应。这个事情是在芝加哥大学由一位来自意大利的物理学家叫做费米的来主持。第二个工作就是要提纯大量的铀,铀就是用来做核武器的原料。天然的铀矿不纯,需要把它提纯。做个炸弹不能搞得像个楼那么大不行,要做小一点,做小一点就必须有很纯的铀。据说为了铀的提纯,当时花了美国当时全国电力的三分之一。为了造一个核武器,把美国一个国家的用电量三分之一都耗掉了,可以想见造这个核武器是一个大规模的协作行为。没有政府的投资,没有政府下那么大决心,是不可能做出来的。第三个部分就是组装炸弹。当时一下子造了三颗炸弹出来,第一颗炸弹先在戈壁上试爆了一下,结果威力无比,当时的核物理学家都吓得浑身发抖,腿都软了,没想到能量这么大。

▲ 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后一片废墟

这个核武器造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1945年初,这时的德国已经不行了。盟军的特工到了德国境内去侦查他们的核武器的研制点,发现德国人根本搞不出来。这个消息传回美国之后,美国科学家就慌了,说过去我们造核武器是怕德国人抢了先,我们要遏制它。现在知道了德国人根本造不出来,我们还造不造那个核武器呢?物理学家多数说不造了,可是国家不同意,现在由不得你了,我们美国已经花了这么多钱、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全国那么多电力都被你耗掉了,现在不造也得造了。科学一旦引入政治和军事领域,科学家的发言权变得很有限了。结果还是造出来了。造出来以后又争论,究竟要不要扔这个东西。当时的科学家都说我们是不是不要扔了,能不能组织全世界的人来看一下,威慑一下就行了,看看能量有多大。美国说不行,试爆了一个之后威力确实很大。当时德国已经垮掉了,德国是大概五月份就投降了,但日本还很厉害,还在顽强地抵抗。在太平洋的诸岛上美日之间是一个一个地角逐。虽然当时的科学家们反对对日使用核武器,但军方说我们的美国青年每天都在对日前线上牺牲,早一点投核武器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可以早一点结束战争。结果美国就发布了一个最后通牒,通牒说得也比较含糊,说你再不投降我就给你毁灭性打击,没有说毁灭性打击是什么意思。日本人当时当然不听它这一套。美国就在8月6号在广岛投了第一颗原子弹。投了之后日本国内也有核物理学家,就派人到广岛去勘察究竟是不是核武器。他一去就知道是核武器,当时就吓坏了,但消息尚未及时地返回来。日本军方还是很强硬的不肯投降。结果两天之后又在长崎投了一颗。这颗投下去之后,日本人立马就在当天宣布无条件投降。

核武器的研制到运用的过程中可以看到科学技术和社会中包含着多种各种因素,犬牙交错在一起。核武器出现了以后,立即变成了一种超级能量,并且最终转化为一种政治权力。所以战后各国竞相研制核武器。所谓核军备竞赛,就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之间为争夺世界霸主搞的。谁掌握的核能量越多,他就越厉害。我们中国也是要研制核武器,两弹一星里面有一弹就是核弹,包括原子弹和氢弹。过去那个时候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正好是五个有核国家。你没有核武器根本就没有发言权。有了核武器之后,我们才真正成为一个大国,才真正成为一个在安理会有发言权的国家。许多海外华侨听说我们核武器研制成功,那是非常激动的。知识就是力量,科学就是力量,这一点在二十世纪表现得最充分。核能量的开发充分表达了科学成为一种超级能量的这个过程。

▲ 冯·布劳恩

讲完核武器,我们再讲讲航空航天计划。重要的科技进展都和战争有关系,这一点是耐人寻味的。航天计划也是和二战之后的冷战有关系。二战之后没有出现,但有冷战。只有局部的热战,越南战争、朝鲜战争等都是局部的热战。冷战就是互相背对背,也不喊打,但是都互相较劲。冷战里面最重要的一个工程就是——阿波罗计划。阿波罗计划就是登月计划,是一项重大的航天计划。美国在二战之后有了核武器,又有了高速飞机,挺扬扬得意的,开始时对这个火箭不是十分关心。航天需要火箭,因为普通的飞机是在空气里运动。空气有两个用途,第一个是提供浮力,飞机靠两个大翅膀可以浮在空中;第二个空气可以作为助燃剂燃烧。但是进入太空就没有空气了,靠飞机是不行的,需要火箭。火箭技术最厉害的本来也是德国,德国人冯.布劳恩是一个火箭奇才,二十来岁就成为德国火箭总监。冯.布劳恩在二战时期其实为德国也立了功,当时德国V2火箭打英国,把英国人打得没有办法。那个火箭太厉害了,射程又远,大炮通常的射程也就几十公里,火箭几百公里就打过去了,没法防。所以当时V2火箭给德军的垂死挣扎打了一针强心剂。当然德国最终是失败了。德国失败以后,苏联人想起找火箭,结果把火箭工厂包围了,但冯.布劳恩跑掉了。苏联人就把那些东西都给缴获了运回苏联。美国这边更厉害,他把人给抓住了。美国把人抓住以后也是运回美国。德国人有一个特点,他就是职业化程度很高,给谁干都是干。所以冯.布劳恩到了美国之后,很快就效忠美国帮美国干。开始美国人不重视那个火箭技术,又让苏联占了先。我们知道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次载人上天都是苏联人占先的。美国人后来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也紧追不舍,开始是苏联一直占先。但是美国毕竟实力雄厚,财力、物力、人力都很雄厚。在苏联人把加加林送上太空又把他安全运回来之后,美国国内一片哗然,纳税人纷纷谴责政府。当然那时候把人送上天又送回来比较简单,加加林回来的时候是所有的东西都不要了,飞船火箭全部扔掉,他自己是坐降落伞回来的。但是即使这样的话他的壮举也证明了苏联的太空技术是最厉害的。所以当时的美国总统肯尼迪就发狠,加加林回来之后一个多月后,他马上宣布美国要在十年之内把一个美国人送上月球,而且让他安全回来,借此平息一下民间的愤怒,于是就上马了著名的阿波罗计划。

▲ 加加林

阿波罗计划分几步走。最终是没花十年,从61年到69年,八年时间它就实现这个计划了,宇航员柯林斯、阿姆斯特朗还有阿尔德林三个人完全了人类首次的登月任务。柯林斯驾着飞船在天上等着,奥尔德林和阿姆斯特朗两人就下去了,阿姆斯特朗第一个踏上了月球的土地。他后来说了一句名言:这一步对一个人来说是一小步,对人类是一次飞跃。这次登月之后,美国又有好几次登月活动。苏联为什么后来始终没有上去,是它的火箭技术始终不太过关,经费消耗太大也是一个原因。我们看到了,阿波罗计划一方面是高科技,另一方面是高耗费,没有国家的支持和介入,这么颇大的工程根本就搞不下去。最近有人怀疑美国人登月是假的。我看这个怀疑是值得怀疑的。你想骗一个人是容易的,骗一群人是难的;你想在短期内骗一群人是容易的,在长期内骗一群人是很难的,所以我想,说它是假的证据应该是不足的。

▲ 美国宇航员在月球上

大家可以注意到,这两次超级能力的开发有几个共同的特点。第一个它是与科学理论上的高度发展直接相关的,核物理学尤其典型。第二个它是与政府和国家的大力支持密不可分,没有国家的力量的介入是根本不可能的。国家为什么会卷入这个事情,也是与这个超级能量本身就代表着这个国家的实力。所以今天的科学技术已经不单纯是一个科学家个人的事情,而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的事情。每一个公民都有权力、都有义务来参加这个科技决策,参加关于科技发展战略的一些讨论和思考。这是我们就这个问题所获得的一个结论。

生活世界的重塑

我们最后来讲一讲目前还在方兴未艾的生物技术和信息技术。生物技术刚才说过了,来源于DNA双螺旋模型的建立,它本身也代表了物理学思维向生命科学的一种扩张。目前所采用的生物技术基本上都在使用物理学的方法,用的是还原论的方法,用的是拼和拆的方法。生命虽说是一个整体,但今天的生命科学仍然想尝试一下机械的方法,对它进行拼装。现在的基因重组、基因移植、基因复制,统统都是按照机械论的方案来进行的,很有效而且很有用。但是另一方面,生命技术的出现也遭遇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会挑战我们日常的一些价值观。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说明。像勇敢、顽强、勤奋都是很好的道德价值,可是现在突然有生命技术告诉你,说那个玩意儿可能和你是否努力没关系,可能是你基因造成的,这样一来,就瓦解了我们这些伦理价值。过去我们崇拜一个人特别勇敢,后来发现没什么可崇拜的,就是基因好。如果我能够把自己的基因改一改,我也能变得勇敢。包括基因技术在内的所谓生命扩展术,肯定会挑战一大堆我们通常所说的伦理上的东西。过去赞扬人的后天努力具有可贵的道德价值,比如说一个人笨鸟先飞,虽然笨但是很勤奋,一样可以取得很好的成就。在生命扩展技术看来,改一改笨基因就可以实现这个目标。所以一个尖锐的问题摆在人类的面前:是不是我们仅仅通过基因修补术,广义地说,一切高技术,就能解决人类的所有问题。过去人类引以自豪的各种各样道德高尚的东西还有没有用?会不会有一天,你的孩子回家哭着跟你说,我的同学基因都2.3版本了,我才1.5,赶紧花钱给我刷新吧,再不刷新,我的学习成绩不好别怪我。当然现在我们讲这个故事仍然是未雨绸缪,但它的可能性已经很清楚了。因此,我们要在发展基因技术过程中及时地调整、及时地为这些难题的到来做准备。

信息技术也很重要,现在还在方兴未艾。信息技术改变了人类的社会交往模式。目前由于带宽限制,很多信息交往还不能完全依赖网上。但是,如果将来带宽瓶颈一旦突破,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将来社会交往的很大一部分会在网上进行。电视、电影院、电话,都可以统一起来,都在网上进行。但是网上上的交往行为与我们传统的交往模式有很大的不同。传统的交往模式是身体出场的。脸部是一个伦理学器官,是一个道德器官。脸怎么红了,你心虚了不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了,是不是害羞?所以说,脸是一个非常丰富的伦理学器官。我们经常说有话当面谈,见面就包含了一种确定性。为什么面谈更给人可靠的感觉呢?因为身体出场。身体包含了许多言语所不能包含的信息。是好人还是坏人,有时一看就知道,或者獐头鼠目、鬼头鬼脑,或者诚实朴实等等。但是网络交往一个大的问题是脸不出现,是蒙面交往。蒙面交往你可以讲得天花乱坠,结果一见面,情况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除了面部的在场外,通常当面交往要握手,可以感受体温,可以感受对面是个活人。因为生活就是跟活人打交道,握手也好,中国人过去见面作揖也一样,总而言之要有身体出场。身体的出场对于我们交往来说很重要,因为我们交往过程有很多是身体语言。当面说话比较容易沟通,有时不用讲几句,一个眼神就可以眉目传情。身体的缺失将会使我们的交往出现僵硬化,丧失人作为有机体的那部分信息,这一部分信息往往无法通过数码化的方式传递出去。数字化生存,been digital,必定要丧失很多信息。没有身体的介入,人性里面很多信息要丢失的。所以我们说在信息技术时代,我们在拥抱高科技的同时也要注意如何捍卫、维系和守护人性化的那部分信息,这一部分信息最终只能靠身体的出场,只能靠面部的出场才能保持下来。

好了,我们今天回顾百年科技的历程,不只是讲述一个历史故事,更是反省我们当下的处境,希望今天的讲座有助于大家建立一个反思的视角。谢谢!

(本文为2010年1月30日吴国盛在中央国家机关“强素质作表率”主题读书讲坛上的讲演;原载于《反思科学讲演录》,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3年8月出版。)

责任编辑  凌小编

本文来自科学的历程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