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酒事
我觉得南大的鼓楼校区就像第欧根尼那只木桶,如有可能,我愿意终生蜷缩在这只桶里面。这些年看到文学院开始探索“师友会”模式,即导师带着几个学生“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寓学问于鸡鸣寺、古城墙、南唐二陵和排骨面、鸭血粉丝汤中,不禁想当年我们在校时,吴新雷教授带着学生天不亮就起来咿咿呀呀唱昆曲;许志英教授一闲下来就窜至学生宿舍导致整包香烟被瞬间哄抢;莫砺锋教授煞有介事说酒可以治疗癌症,为此还特意撰文一篇考证说“癌症”古已有之,不过古人称它为“垒块”——《世说新语·任诞》云:“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认为这是古人饮酒消除癌症的最早记录;汪应果教授每次出席博士论文答辩会,装扮必是“头戴棒球帽,腰挎水果刀”……据说可以将这种“与学生玩耍”的“不正经”传统,追溯到王瀣、黄侃、汪东、吴梅、胡小石、陈中凡、汪辟疆、方光焘、罗根泽等那批老先生身上。这真是一种特殊的气氛!这种可以自由地关怀智性事物的气氛,在这个学校受到了系统的保障和促成。那几年,玩得开心,耍得痛快,狂得任性,配得上白衣飘飘、吴带当风、不羁落拓等等肉麻形容词。
今天的大学文化体制中,多数导师并不引导情操,当然,从逻辑上讲也没有这个义务。南大中文系的师生之道,却沿革了史上自李瑞清始一批先贤的毓秀传统,讲究《大学》所谓的“明明德”。学生一进师门,在发愿学术精进的同时,需要建立广布大义于天下的雄心。导师应该已经培养了近百位博士,其中自称“妙人”与“痴人”者颇多。大家俱怀逸兴壮思飞,长风万里送秋雁,雍容中正,笃定闲笔,颇有些金庸笔下嘉兴烟雨楼、光明顶、聚贤庄的异样氛围,不像别人家那样森然有序。无讲坛华幔,非五彩经幡,却有马过帝陵之萧意。原因在于,师门更注重中国传统建筑典籍《营造法式》里那种对精神底座的塑造,折射在学生的普遍气质上,反映为一种共同的“快活中的沉毅”。
当年南京求学的同窗,如今天各一方,缘悭一面,但那些“负刀长啸血在烧,斗酒十千恣欢谑”的记忆,却永难忘怀。南京叫人敬畏的,其实是山水形胜背后顾颉刚意义上的历史层累,山水因此元气淋漓。莽苍苍斋主人《残蟹》有句曰:“无复文章横一世,空馀灯火在孤舟。鱼龙此日同萧瑟,江上芦花又白头”,写古都金陵深秋之景。标题实为“残嶰”之误,意即残山剩水。暮春时分,曾拉着几个师弟乘轮渡傍晚潜入江心洲。遍地的油菜花已开到荼蘼,春花秋月不计年,等闲诗酒醉霞烟,疏狂图一醉,此生能几回!几人全烂醉于吊脚楼里,东倒西歪睥睨着两岸的残山剩水。那时候江心洲还很荒寂,酒楼的木桩全打在长江里,肥硕的虫子不停地撞击吊脚楼顶惨白的汽灯,被烧焦后,它们噼里啪啦地掉入菜中……远远可以渺望对岸浦口的渔火。毕业前夕,我兴冲冲地去知行楼听法国解构主义大师哲学家德里达的讲座,却被师弟作家张生在汉口路校门前强行拦住,他认为德里达根本不值一听,拉着我跑到青岛路的半坡咖啡馆,喝了整整一下午啤酒,膀胱压力山大,不得不频繁往厕所跑。这可真是“道在屎溺”!
我和师兄弟们喜欢跑野外喝,那几年喝遍了古都金陵辖区内所有的江河山岳。一次,深夜12点买了三箱金陵干啤,一群狂生打车呼啸着上了紫金山,在梅花岭孙权墓顶放肆豪饮。月光皎洁,兴余竟然全部脱光衣物跳入紫霞湖……唉,这是疯癫,绝非雅趣。紫霞湖是蒋介石梦想归葬钟山的墓址,百年来自沉过无数痴男怨女,若论酒后不惜做水鬼的蠢货,只有我们几个。导师知道后,却只是笑着摇摇头,因为他于性格深处认同更多的,以《史记》为例,并非开疆拓土的帝王将相们,而是曹沫、专诸、豫让、聂政那些刺客游侠,骨子里多少有几分对武力的欣赏、对固有秩序的藐视、对丈夫义气的追求,甚至潜藏着“侠以武犯禁”的危险潜意识。我们耳濡目染,几年下来,也都逐渐推崇一点江湖慷慨。哈哈,此乃一个“尚武”的大学文科教授。
我曾搞到一瓶出自苏北的稀罕古酒,几近文物,不敢独藏,临时生念,便起了要与老师分享之意。
时年腊月,岁在癸巳,暮冬雪霁,心情萧飒。我约了同门三个男生,为饮此酒,自闽南、浙东、燕都同时出发,如林中响箭,疾赴金陵。吾隐此物于怀中,在风驰电掣的京沪高铁上实时报道,以解正奔赴机场的闽浙几位醉鬼消渴之苦:
“文物已过泰安!”
“文物已过蚌埠!”
“文物已过长江!”
“文物已过中央门!”
……
当然,这是搞笑,否则相当于文物重归出土之处,江苏大地法网恢恢,我这蠢货岂不等于自投罗网。
三鬼甫出机场车站,旋奔酒店。老师已候在满桌佳肴旁多时!惊见四人须发皆白,金陵雪染霜挂之故也,不禁拊掌大笑。
请出文物后,众皆肃然。但见窗外彤云密布,朔风渐起,雪下得越发紧了。
席间老师聊及世相时局,古酒中立即有了几分霜重鼓寒之意。苍茫连广宇,寥落对虚牖,说时豪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推杯换盏间,诸位压抑心中激荡,且尽一樽,挽取长江入尊罍,浇胸臆!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
秘饮此酒竟至昏醺。
散局,四鬼揖别师尊,分赴车站机场,各归南北东西。
火车上收到老师发来的短信一则,赫赫然七个字:
“从此天下藐名酒”!
途中伤感,不免想起当年毕业时,大家拿流行歌曲《新鸳鸯蝴蝶梦》为曲,醉后戏唱李白《金陵酒肆留别》的往事。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几年后再见老师,沉吟之余,师尊津津乐道出当年古酒欢宴细节种种,竟罕见地夸赞我几人“有林下风”!
林下风并非虚炫,师门之浩荡酒风早已蜚声在外。以女弟子为例,一位毕业后在西安工作的小师妹,五十度以上的白酒一次能喝两斤,之后看着瞠目结舌的师兄弟们,满脸内疚;另一位个子高挑的师妹,每次喝晕后都会滔滔不绝讲外语。另一女弟子竟“嚯”地起身,走过去豪迈地拍着老师的肩膀,点点头说:“嗯,是的,你是一个好老师!”
毫无疑问,她们中间会诞生中国的弗里达、李·米勒或纽约黑豹组织(black panthers)总部的阿萨塔·莎库尔。老师苦笑着说:女人能喝,必有妖法。是啊,伍尔夫反问:为什么男人喝酒,女人喝水!为什么一个性别神气活现,另一个性别就得可怜巴巴?!
本门酒风鼎盛,当然都该归因于导师——他在饭桌上从来都是清浊分明,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滚犊子。记得有个人说过:“人生没有一点爱恨情仇,真是不配喝酒!”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难忘文期酒会,几回狂颠。身后磨盘那么大名气,也不如眼前一杯扎啤。
李白说“瓮中百斛金陵春”,于是“解我紫绮裘,且换金陵酒。酒来笑复歌,兴酣乐事多”,他写过不少在南京放浪豪饮的诗。南京这个地方有意思,袅袅六朝烟水气,你看《世说新语》里那些传奇小故事,大多发生在南京这个地方呢。
如今客居京华,红尘嚣嚣,忍把浮名换作浅斟低吟之时,便常常想起金陵,想起当年的金陵酒事。
(栏目主持:丁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