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反 对派的批评里寻找真 相
追寻由文字记载的历史真 相不是件易事,尤其是由自己的弟子或门徒所记载之东西,比如孔子的门徒所记载之关于孔子的学说与事迹,及《新 约》中耶稣之神迹等等是也。但也不是全无办法。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之《孔墨批判》里便发现了一种去伪存真的好办法。虽然晚年的郭沫若之种种行径我也不是太赞成,但此办法的的确确是个好办法,吾人且不可因人废言。
他首先意识到了问题:
到了现在要来论孔子与墨子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都是大师,有不少的门徒,尤其孔子,二千来年是被视为了通天教 主的,关于他们的事迹和学说,自然不免有不少的美化和傅益。譬如我们读一部《新 约》便只见到耶 稣是怎样的神奇,不仅难治的病着手成春,而且还有起死回生的大力。孔与墨虽然没有这样被人神化,而在各自的门户内是充分被人圣化了的。因此,我们如未能探求得他们的基本立场之前,所有关于他们的传说或著作,我们都不好轻率地相信。
他的解决之道是:
那么又从什么资料上来探求他们的基本立场呢?很可庆幸的是他们的态度差不多完全相反,我们最好从反 对派所传的故事与批评中去看出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反对派所传的材料,毫无疑问不会有溢美之辞,即使有诬蔑溢恶的地方,而在显明相互间的关系上断然正确的。因此我采取了这一条路,从反 对派的镜子里去找寻被反 对者的真影。
此一办法,以前闻所未闻。于是发生了莫大之兴趣,且看他来如何运用此法。郭从《墨子》《非儒篇》里,找到了三则故事进行分析,第一则是齐景公问晏子孔子是一个怎样的人,晏子之回答。郭对此分析道,“墨子是赞成‘入人之国,必务合其君 臣之亲,而弥其上下之怨’的,孔子呢,则和这相反,‘劝下乱上,教臣杀君’。更说质实一点吧,便是墨子是反对乱党的,而孔子是有点帮助乱 党的嫌疑的”。第二则是孔子到了齐国,见齐景公,景公欲封孔子以尼溪,而晏子劝阻,孔子生气了,去帮助乱党田成子。第三则是孔子帮助季孙逃走。综合这三则故事,作者写道:
我们真应该感谢墨子或其后学,有他们这样充满敌忾的叙述和批评,不仅表明了孔子的真相,而且也袒露了墨子的心迹。一句话归总:孔子是袒护乱 党的,而墨子是反对乱 党的人!这不是把两人的根本立场和所以对立的缘故,表示得非常明白吗?
乱 党是什么?在当时都是要算是比较能够代表民 意的新兴势力……
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好办法。即使仅仅学到这一个办法,也不枉我读此文此书了!
此文作于1944年8月1日。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历史学家哈罗德·霍尔泽也运用了这个方法,去分析发生于1858年的一场著名辩论,辩论的双方分别是伊利诺伊州参议员史蒂芬·道格拉斯,与律师亚伯拉罕·林肯,辩论的主题是《堪萨斯—内布拉斯加法案》(该法案目的是取消奴 隶制的地域限制)。【美】迈克尔·舒德森在《好公 民:美国公 共生活史》一书中这样写道:
一开始,林肯的竞争策略是跟道格拉斯拼公开露面率,道格拉斯在哪里刚讲过话,他就马上前往那里。与道格拉斯相比,林肯处于下风。道格拉斯发表演讲时下面人头攒动,他的听众则少之又少。有点绝望的林肯向道格拉斯发出了挑战:开展50次公开辩论。
道格拉斯同意与林肯辩论,但他只同意辩论7次。于是,历史上著名的唇枪舌剑开始了。常常被人们认作美国商议民 主的巅峰之作,正是这场辩论。在那个时候,很多人会站在外面好几个小时,去听满腹经纶的政治家对争议性问题展开的细致的、复杂的辩论……
在辩论的过程中,林肯和道格拉斯二人的确都发表过细致、清晰、理由充分的演说,但他们也进行过人身攻击,毫无根据地指责对方在搞阴谋,力图使对方陷入尴尬境地……
刊登在报纸上的林肯与道格拉斯的辩论是编辑过的。
霍尔泽在比较了共 和党和民 主党报纸对林肯—道格拉斯大辩论的报道,希望把两位候选人真实的发言拼出来。他在比较后指出——
共 和党的候选人与共 和党报纸的编辑之间的合作是很紧密的,做了很多的文字加工,使之适合刊登。民 主党的候选人与民 主党报纸的编辑之间亦是如此。但是民 主党的报纸不会去加工共 和党候选人的演说词,共 和党的报纸也不会去加工民 主党候选人的演说词,所以从两位候 选人敌 对派的报纸上找到的讲话稿是最接近真实的讲话内容的。按照以前人们所知的演讲稿作判断的历史学家称,这场辩论“尽是让某人疲倦的重复和琐碎的争议”,但霍尔泽还原的讲话比以前的版本还要粗糙和乏味。
你看,郭沫若与霍尔泽这两位历史学家所研究之对象虽然不同,但他们却采取了同一个方法,即从所研究对象的敌 对方之书或报道中去寻找真相。结果霍尔泽发现了道格拉斯的观点:
我相信G 是以白人为基础而建立的……我支持公 民 权只属于白人男性,即只属于欧洲出生的和有欧洲血统的男人,黑人、印第安人以及其他低等种族不能拥有。
林肯虽支持非洲裔美国人的公 民权利,但却不承认他们与白人拥有平等的社会地位,说这两个种族之间“身体上的差异”会——
让他们(指非洲裔美国人)永远不能获得同等的尊重,不能获得社会和政治上的平 等。因此两个种族必须有一个是高于另一个的。我与道格拉斯法官一样,支持我所属的那个种族占据更高的地位。即便如此,我认为还是没有理由去否认黑人拥有《独立宣言》所说的‘生活、自 由以及追寻快乐’的权利,我主张他们与白人男性一样拥有这种权利。
此一林肯是不是与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中所学到的不太一样?作者在书中这样写道,“当然,这些政 治家也不过是凡人”,“当时的很多著名政 治家都把废奴主义者贬斥为不文明的挑事者和不讲道理的人。也就是说,在1858年,‘废奴主义者’仍是一个骂人的脏词。道格拉斯数次把这个词用在林肯身上,而林肯则努力把自己描绘成一个不走极端的人,以免被称作‘黑人共和党员’……1858年的林肯只要一听到‘废奴主义者’这个词,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历史的真相就这样浮现在人们的面前了。这个办法还真是不错。
最后顺便说一句,我之所以去读晚节不保的郭沫若之旧作《十批判书》,是因为有人说“十批不是好文章”,于是我就专门从孔夫子旧书网上购来此书,看个究竟。一看之下,发现还不赖吗。有趣。
二O一九年元月廿八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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