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 • 初语阅读】刘云霞作品 | 天地之间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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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到安泽，漫山的连翘花正叽叽喳喳推推搡揉地嬉闹着。蛇行于崖间岭畔或盘山小道，不时被花儿艳艳的笑牵了衣襟，让人不得不停下脚与她面对。
连翘花是顺着春的藤蔓爬上枝头的。边走边呼朋唤友。蜜蜂蝴蝶蜂鸟甲壳虫等都被她招引得嗡嗡嘤嘤，春心翩跹。花的热情也兴奋着花。先是各自低吟浅唱，互染互濡间突然同频共振，一声长调旋山过岭，迸放成万籁呼应的一片金黄。唱山歌，山歌是冬去春又来的金色希望，山歌是虾肥鱼美蜿蜒不息的沁河水。这么说，不是春唤醒了连翘，倒是连翘点亮了春呢。面对这火辣辣的勃勃生机，谁还能再无动于衷！路边一截枯柳木早已陈尸多年，硬是侧身里绿出了新枝，像是又一轮转世；还有那海棠杜梨杏桃花，一簇一树像彩云落人间，由不得人要为生命引吭高歌。
花间蜂，人间蜜。工蜂腾空一望五里繁花尽在视野。花见一窝蜂来，一脸媚笑；蜂见一片花在，急不可待醉身于花心，一番天地间的蜂花大狂欢。人睥睨一窝蜂，因为它的嘈乱，它的攻击性；孰不知，花蜂大山，山间万物，原本在一种秩序里，进入秩序就进入了安全圈。一排排蜂箱列在屋旁坡地上。摇蜜的日子，养蜂人打开蜂箱为蜂清场洗铺；蜂在他的头上身旁盘舞，或贴在他衣襟上扭动着身子撒娇。蜂像养蜂人娇宠着的孩子，又像他指挥着的百万雄兵，人与蜂的视野都随山花舒展烂漫。
一季花一茬蜜。土蜂蜜烙着大山的印记，山气、土气都是健康绿色的代名词。动物植物花草药材，大山陈着百科学，安泽人在一页一页地翻读。
一村一品，只是为了优势孵化效应，山气土气滋养育化的珍品原是不分你我的。县城里一个“优品超市”，陈列着每乡每村的特色产品：
花椒、金针、木耳、蘑菇、花生、黄豆、小米、羊肚菌、黄粉虫、地皮菜；
玉米糁、植物油、辣椒酱、土鸡蛋、松针枕、老粗布、白酒、熏醋；
坐垫、挎包、篮子、枕头；
笔筒、花架、茶台、手串、博古架；
……
除了上网上线，本土人通过集市方式交流经验激发灵感，外来人在购物打卡中将山货山情带到外面的世界。
采的种的酿的织的剪的绣的䓍编的木制的，心到眼到手到品成。人借一双手不停地与山间万物摩挲、蜕茧、同化；漫山的精灵都随风化雨与人会合，借人这一株能走会说的植物传情表意。万物一体，人与万物都在自然母腹中互连互生。
再看那些村子。
飞岭、陡坡、梯村、半道、四亩庄、二道河；
葡萄沟、桃树院、梨树脑、杨树庄、槐坡、杏湾；
李家沟、杜家山、淇家岭、魏家湾、曹家庄；
……
这些村名，就像石头茅桶水缸之类山里娃的撞名，率性随意里多透出原初的场景或姿态。一村一村连起来，大山和大山里的故事就蜿蜒起伏多姿多彩地动起来。
人在走，大山里的故事也在不断延伸着情节。良种场村原名斜沟村，因载着大山优育玉米良种的历史而得名。这些种子撒在大山腹地，成就了人家户外工事般回环错落的玉米垛。玉米从今秋过冬雪到来年，待价而市，像山里人不设防的粮食银行，存着大山淳朴敦厚的民风和山里人悠然自得的日子。收秋种麦收麦种秋，玉米在山外被裹挟在一个速度循环圈里，甚至等不到粒满籽干就要离地退场，像违了生命周期未熟而嫁的女子。在山里，从四月开播到十月收获，一块地就放任一种作物撒丫子长成最本真的模样，直到秸杆蔫巴巴懒洋洋没了相伴的耐性和底气，黄澄澄的棒子才慢条斯理地回家归仓。煎饼糊糊玉米糁，舌尖上的安泽，萦绕着大自然最原始的味道。
山养着人，人护着山。青松岭原名大豁子。豁牙大口吞的是漫天黄沙。山里人一代一代数十年牵手接力植树造林，七万亩人工林与那些天栽野生的花草树木汇合在一起；人气山魂互为滴灌，人声山语相与呢喃，看山如人。岭上的跑马坪被指为尉迟敬德反隋归唐时的点兵台。不知曾经的马蹄声声激荡过怎样的烟云风尘，眼前有护林人将军般站在山巅塔顶瞭望；望远镜里，千峰叠翠，万木森然恰如雄兵列阵。日复一日，松涛阵阵，山风猎猎中，护林人阅尽群山，在风力风向阴晴雨雪雾中排查火情。塔下小屋内一铺一灶，塔旁几畦菜，三两株桃红杏白，花语人声两寂寂。从造林到护林，人如草木生生不息，卑微而不朽。
历史像育阴化阳的空气，无时不在每一茬每一片土地上交媾结胎。站在山巅随手一指，那些石丘沟坪岭都会栩栩如生地动起来。祖师庙、毛孩岭、将军沟、良马村、黄花岭、唐王寨、上党关，地名如标签，导引着人沿着传说走向一段渺茫的岁月。在视域够不着的光区时段，人望着神，如草木望着天；对天与神的敬畏保全了天地间的一些存在。往往是人化为了尘埃，那些佛塔神庙古树老井神点化的山峁石崖，仍在神话传说里穿风过雨地走着历史的影子。
大山帷幔里的时间总是望也望不透的绵密而悠长。
日子像耕牛一步一点地挪。拿了相机框呀框呀，沁河水一曲一弯恣意地在山谷地野里甩银带，河两岸一垄一垄的岭，一梯一梯的田，都在波起浪涌似地大泼墨。村子随意地撒在那些南岭北沟东湾西坡上。进村跨河每有一座小石桥，小桥流水连着人家田野树木庄稼。田野里摇耧荷锄的农夫，河边的浣衣女，一脸红晕挂在山霭林梢间的日头，一切似乎都是静悄悄亘古不变的模样。
但是，你看那山体河床风拂水刷出的层层地书，就知道光阴山风般在一重一重地翻，并且一瞬已亿万年。高架桥上火车轰隆隆穿过山体，不停地在岁月腹地来往拉锯，拉得人心恍然悚然。
好在大山有足够的空间，能把这从盘古开天到天老地荒的时间一一晾晒。那些松柏杨柳刺槐连翘黄枦沙棘鼠李蔷薇虎榛子，春一片秋一片，岭一片谷一片，叶一片果一片，红了黄了绿了白了，让人得以在慢镜头推放下品咂时间及时间里的色彩滋味。
品茶说事儿。
有时很困惑，入口的东西千千万，何以只有茶能成为精神佐料入大雅之堂，以哲学的形式与人缱绻厮守？原来茶就是时间里的事，事里的时间；禅茶之谓也许就缘于此吧。茶让人凝神静气，亦让人心潮澎湃思绪万千。一盏清茶入口入体，千年古香伴着山高水长星幽月远，就在人思维的琴弦上叮叮咚咚地走；难怪会有诸多文人墨客煮酒论茶中激扬出千古不朽的文字。唐人全民饮茶达到“茶为食物，无异米盐”的地步，不知唐诗之盛是否与此有关？
茶成为道，所以有十分讲究的茶具茶台茶艺茶吧茶室。一壶茶在案，从取茶用茶温杯烫壶用水泡茶水温冲泡时间等，都好似茶带着人羽化入仙的每一步，步步都马虎不得。故而，读书常要与品茗同步，书中的韵味、人生的况味才会轻洇慢延地渗入肌里。
茶自古至今，一直为待客之首，所谓“茶果邀真侣，觞酌洽同心”，似乎只有一盏茶才能表达与客共赴时光的真诚。情有所郁时，知音挚友间一声呼，喝茶去！纠结的时间立马如杯中茶叶舒缓优雅地飘逸起来；如果再有高山流水的筝音琴声相伴，那可真是飘飘然只可意会的茶之禅境了。
《神农本草经》载，“神农尝百草，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据说，这“荼”指的就是连翘叶。也有人说文解字，将“翘”解为“尧”与“羽”，意思是尧曾以羽簪为信点化万民用连翘叶驱除了瘟疫。总之，都是以一次戏剧性的转折为启锚，说明一片叶子至烟火人间的来历不凡；让人每拈叶入杯，都要掂一掂时光里的份量。
如今，侍弄这光阴叶片渐成了山里人的日常生活。不仅有连翘，还有蒲公英、杜仲、桑叶、菊花、柴胡、黄芩、树莓、秋葵、酸枣芽儿……
山间的茶事是由漫山的连翘花点燃引信的。金花牵着嫩叶，像天灵地精育化而成的万千花童，簇拥着春及一年的茶事盛大而隆重地开幕。
斗茶是开场助阵的锣鼓。从村到乡，从乡到县，斗茶竞技，层推浪进。一个个小叶片在山里人的院里锅里箩里手里，晾晒杀青揉捻炒制烘焙，人与叶如机缘巧合的阴阳双体，在耳鬓厮磨中终于融为一体的禅茶。斗茶现场是学艺长技的课堂，也是大山开门拓路的引道。前有专家教授裁优定品，后有闻风而来的茶商茶贩签约下单。斗茶能手喜滋滋拿着奖金和逐赛而高的技术，开启新的茶艺孵化中心。人看人，户看户，村带村，“斗”，“逗”也，一个斗字，使各自默默的花草们一个激灵伸展了叶片，也把农耕寂寂的乡村生活斗得火热。此时，如果有外来者想进门串户扯闲篇儿，多半是要坐冷板凳的；从耕农到茶农，虽勿需再口尝身试排异筛毒，观摩学艺上培训班还是必须的。山野里处处蕴藏着生计，好日子要快马加鞭呢。
从四月到十月，从春到秋，都是采茶制茶的好时节。绿红白黑青，不同茶类淬火于不同季节和工艺流程，对应酸苦甘辛咸、温凉寒热燥不同的性征和滋味，祛疾养生养神，人类从中各取所需。有了一代代神农化草为茶的同声翻译，自然从来都是人有求必应的小贴士。天人合一而后才能以山为靠，感受天安地泽中的岁月静好。此时，茶在人体内走，人在天地中游；天长地久，天辽地阔，哲学的人文的自然的神话的，一切天地间的话题，你就品吧，茶叶与我如庄周与蝶都在天地间了。
作者简介：刘云霞，军转干部，山西省作协会员，山西省女作协理事，侯马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人民日报》《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山西文学》《散文诗世界》《西部散文选刊》等报刊，曾获人民文学三等奖，三次获临汾市“五个一工程奖”。出版有散文集《山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