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是中国画的“根本”
王个簃(1897-1988)名贤,字启之,号个簃,别署霜荼阁。江苏海门人。早年笃好诗文、金石、书画。27岁入吴昌硕门下,深得吴昌硕画风精髓,吸取青藤、白阳、八大山人、石涛等明清诸家之长,另创新意。曾任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名誉理事、西泠印社副社长。出版有《王个簃画集》、《个簃印存》。著有《王个簃随想录》、《霜荼阁诗集》等。
六十年来的艺术实践,对于如何继承和发展中国画的传统艺术,我有了一些自己的感受和看法:
第一,既要重视传统,又要不为所囿。多临摹、观看前人的作品,这是需要的。但看后要思考,要研究,才能决定扬弃取舍。
第二,深入生活要以我为主。事物是千变万化的,要仔细观察又要善于取舍。生活中有四朵花,我只要三朵,生活中有几种花,我只要选择一种或两种。如果拘泥于生活,见一样画一样,平铺直叙,那就会堕入自然主义的泥坑,即使画得再好也不能成其为艺术珍品。传统京剧艺术中的“千军万马”只有几个人就能在小小的舞台上表演出有声有色、波澜壮阔的场面,这叫做舍繁就简,以少胜多。
第三,“外师造化”,但又要高于造化。观察生活要仔细,要凝神思考,但创作时要选取本质特征,进行概括提炼。反映现实需要再创造,才能别开生面,达到炼形提神、形神交融的完美境界。昌硕先生晚年笔精墨妙已入化境。他画的牡丹,刘海粟先生谓“看似无瓣,实际有瓣”,誉为传神之笔。艺术来源于生活真实,而又高于生活真实,这是艺术的真谛。
第四,创作要有自己的强烈的主观意念,接受传统,又要丢掉传统,观察生活,又要丢掉生活。这个“丢”字不是说从此不要传统不要生活了,而是从胸有成竹——生活中来——到胸无成竹,进入创作的忘我境界,神与物游,追求意境。
这或许可以概括这样的公式:
生活——思考——创作——挫折——再创作
这就是我创作的过程。创作,要允许尝试,允许失败,直至成功。
“尝试——失败——成功。”这也是创作的一条规律。以后第二次第三次或数次创作同一个题材,也要按这些过程,规律循环往复,在前面绘画的基础上精益求精,不断提高。
第五,一幅画的构图要有全局观点。要“造险”、制造矛盾,从矛盾中求统一求协调。创作过程,不是一成不变的,要一变再变到无限的变,最后变成我自己的有独特意义的创作。
王个簃(右二)和唐云(右三)、陈秋草(右一)等画院老画师正在为张培础(左二)、杨正新(左三)等学员示范指导
第六,大画当作小画画,可以放笔随意挥洒,小画当作大画画,可以“心细”,小中见大,天地空阔。昌硕先生也一贯强调:“苦铁画气不画形”。欣赏他画的画,确实感到自有气势在。大画小画章法结构都要有大的风貌和气韵,使作品形成特有的气质和雄健奔放的气势。
第七,一幅画的布局、用笔、用墨以至于题字钤印都有一个虚、实、轻、重问题。虚中见重,虚中见实,轻中见重,重中见轻。它们是互为影响互为联系的。怎样理解“重、拙、大”这一艺术特征?我以为,“重”指用笔厚重,是对轻灵而言,没有轻就没有重,“拙”是不着意修饰,求自然含蓄之趣,是与巧相言,没有巧就没有拙,“大”是指大气磅礴,是对小而言,没有小就没有大,要处理好局部细节和整体气势的关系。这些都是辩证的统一,需要两者结合、互为映衬。
第八,中国画讲究线条。线条要有提按、徐疾、顿挫、干湿、浓淡、虚实的变化。剑兰、棕榈是直线,葡萄、紫藤是曲线,要善于运用线条表现艺术美。笔法与墨法要结合得自然流畅,要富有气韵即富有类似音乐、舞蹈与书法的旋律和节奏感。
如前所谈到的,我画的那幅《祝寿图》都用线条组成,线条之所以美,就因为注意虚实结合、浓淡结合、轻重结合、干湿结合。虚处——空白处,是无形的线条,烘托出有形的线条,这叫做知白守黑,以味补味,画中有画。
第九,融诗、书、画于一炉,如果都臻上乘,历史上称为三绝。苏轼对王维的诗誉之为“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元代以后大开这个风气。明清以迄近代更有发展。昌硕先生加上治印,成为四绝,使人从一幅画中欣赏到诗、书、画、印四种艺术有机结合的美感。因此,国画艺术创作需要有多方面的艺术修养。其中除诗文、书法、金石之外,还需要懂得一点绘画以外的艺术,例如音乐、舞蹈、戏剧,甚至太极拳等。还要读一点中外文艺理论,以提高自己的欣赏能力,丰富自己的艺术素养。昌硕先生喜爱昆曲,自己能谱能唱。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大师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都能画一手好画。我的老朋友俞振飞善书善画,诗文并茂,因而他的表演艺术被人们誉为有书卷气。我爱弹古琴,从那悠扬顿挫的旋律中悟出了作画写字的韵律和节奏。从舞蹈、太极拳的优美姿态中,悟出了绘画中的动静关系。
各种艺术是相通的。这就需要不断充实、提高多方面的艺术素养。
我以为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才是自己的,印象才会深刻,运用才会自如。步前人的足迹,不会有新的创造。
“铤险医全局,途歧戒猛驱”。这是昌硕先生关于刻印艺术应该遵循的名言。刻印是我国一门独特的传统艺术,它与书法尤其是篆书相辅相成,不可或离。
我从事篆刻六十年来,坚持书写石鼓,参以琅琊台石刻、古籀文意,并其他金石文字,旁及行、隶,未敢或辍,以求得用笔熟中生、拙中奇,凝炼浑朴,气势厚重。我以为刻印要从汉印入手。在印面方寸之间,铺陈排列、章法经营,要从容自然,奏刀要注重气势,能入能出,平正中见险劲,波磔中求自然,不以怪诞霸气取胜,不以娇妍媚俗。这是我毕生所追求的目标。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八十三岁那年所刻“献身四化”等四巨印,力求达到铺陈空阔、流畅自然的境界,而力有未逮,为可憾耳。门人刘伯年谓我此作大气磅礴,可谓传世之作,未免过誉。
铸凿摹拟贵劲挺,巧拙参差在屈律。
所谓钝刀非着意,妙在藏锋传其神。
经营位置考繁简,钻研骨法权轻重。
无法驰骋生有法,刻意推敲日日新。
这是我自己对刻印实践与经验的总结。我深感刻印虽雕虫小技,犹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