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
(今天老兵发了一张当年的照片,东哥在中间)
老兵唐是我接的,那年是1998年。
新兵连,我是连长,后来士官培训,我是队长,后来考核,我是首长。
老兵唐,陕西人,愣娃。
我任支队主官时,进营门,哨兵敬礼。我看是老兵唐,回礼。他见到我,敬礼时乐的把牙呲了出来。
老兵唐挺立在营门口圆墩型的哨台上。
下哨后,唐来我办公室,习惯性的叫我连长。他在这里工作了12年。
12年时间,我从连长晋升为团长,他还是大头兵,只是肩章上的“V”变粗变多。
我说,唐,你真能混呀,这一晃12年过去了,怎么样?
唐说,连长,好着呢。
我在营区闲转时,唐会凑过来聊两句。
唐说,连长,看《士兵突击》,我就觉得您太像电视中的高连长。
我说,别拍,我没他帅。
唐说,您比他有文化,出口成章。
然后,唐就告诉我中队的奇奇怪怪的事和士兵的牢骚。
我就听。唐很高兴。唐的年龄比中队干部大,但是勤勤恳恳。
我问唐,为啥这么听话?
唐说,就图多干两年,工资高,家里穷,娃要吃奶,娘要看病。
我说,明白了,明明是个强人,却天生了副熊样。滚蛋!
唐离开,我给后勤处长交待,去做个哨亭,把空调装上,这里这么热。把饮事班的退伍兵老马招回来,把伙食搞好,战士说老马做饭香。
有天散会,手机上有未接,我回过去。是一位退休领导。
我很客气,他很生气,我问怎么了。
退休领导说,他妈的,我刚想进支队看看,小逼娃娃就是不让进。我说找你,他说开会,不许打电话。
我说,手机在静音。一会让小逼娃娃给您打电话道歉,我扣他三个月工资。
退休领导说,算了,工资别扣了,一看就是个农村兵,傻不愣登,也不容易,年底让走人就行了。
我靠,比我狠多了。
我给中队打电话,让哨兵过来。
老兵唐来了。
我问,怎么不让老领导进营区。
唐说,他喝多了,张口就骂人,以前就坐在您的位置上,我装着不认识他,就不让他进。
我问,为什么?
唐又给我说了些奇奇怪怪的事,原来如此。
我说你打个电话认个错,给老领导一个面子。
唐说,连长,我不打,你让我现在滚蛋回家我都不会给他道歉。
然后,我说,你个愣怂,滚蛋。
兵是啥,你为他做了好事,他未必记得,那是你的工作。你做过恶事,他会记一辈子,即便岁月流失,拔去钉子,钉眼还在。
老兵唐临退伍时来我办公室说,连长,能不能提要求?
我说,干啥,准备闹事?
唐说,不是,连长,嘿嘿,以前还有“两用”人才培训,现在咋就没了呢?
我说,怎么个意思?
唐说,中队有几个兄弟,家里都是农村的,也没学个驾照,也没学个做饭啥的,退伍后怎么生存?
我说,想好你自己的退路,咸吃萝卜淡操心。滚蛋!
然后,我叫参谋长来办公室,给他交待:
第一、通知各大队,退伍老兵没有驾照的,安排去学车。
第二、退伍老兵学技术期间就在所属中队吃住,费用全免,腾出一间房,集中住宿,内务要求一样。
第三、想学其他技术的标准一样。
参谋长问,费用怎么出?
我说,各大队请客吃饭钱怎么走的帐,这个就怎么走帐。
(二)
两年后,在另一个支队兼职。
在中队楼道见到两个穿便装的地方青年,见到我,闪了。
我问中队干部,那俩怂,干啥的?
中队干部说,不是上周开会,您安排的让退伍兵学技术留营住宿吗?
我说,让他们把军装换上,不用戴衔,不听话的赶出去,老兵要有老兵的样。
在中队荣誉室,历年立功栏的照片中,一个民族战士很面熟。
我问,这个英俊的巴郎子家在哪?
中队干部说,以前这的兵,素质特好,复员了,在家乡的镇上当协警,暴徒袭击派出所的事件中牺牲了。
我立马想起了这个巴郎子是谁。
巴郎子复员那年,来我之前单位的办公室找过我,给我看了他的退伍证,想让我帮忙,看能不能在当地找一份工作,保安也行。
我打电话给战友云,云是机场集团护卫部的老总。
我问云,能否在当地的机场消防安排个退伍兵。
云说,可以,但是机场消防队是汉餐,可能不方便。
后来,巴郎子给我打过电话。说,首长,工作找到了,在镇上派出所当协警,离家近,父母身体也不好,家里还有葡萄地,不能荒了,就不去机场消防队了。
那次袭击派出所的监控我看过。凌晨5点多,暴徒翻过派出所的伸缩门。一个暴徒点燃停放的警车。三个暴徒挥着刀扑向楼门口行军床上休息的一名警员。
警员跃起,徒手还击,然后搏斗,然后倒下,头被砍下,扔进燃烧的警车中。
市局介绍案情的警察说,这是派出所的协警,一个退伍兵。
我没想到那次遇难牺牲的协警就是老兵巴郎子。
看过我的长篇纪实《穿军装的岁月》的读者是否还记得,在第三部第四节有一段关于那次“反恐”的记录。
“我们接警后,向60多公里外的事发地增援。快到镇边的村口了,驾驶员斯底克突然回头说,支队长,我们没有带武器。我说,怕什么,天亮了,这个天,是咱共产党的天。”
老兵巴郎子就在那次事件中牺牲,他可能是牺牲在反恐一线唯一的消防兵,消防英烈册中不会有他的名字,因为他退伍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我也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三)
老兵如同中国象棋中的“卒”。
卒是啥,站在阵地的最前方,只能进攻不能后退,有用时,见相吞相,见炮灭炮,见车吃车,没用时,谁都可以放弃他,舍卒保车。
棋谱如是说:中卒守将门,无事莫轻进,卒进不惜身,过河可为车,棋输只因方寸乱,卒坐宫心马一绕,将帅发呆死期到。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呀。
对你的“卒”好一点吧!鞍前马后不容易!
我带过的兵N多,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这些年,常在晚上10点后接到不同区域的电话,我知道一群老兵又喝多了。
电话中有的叫我连长、有的叫队长、有的叫参谋长……
每次,我张口第一句话就是:狗怂,喝酒时不叫我,喝多了又想起我了……
然后就是不同的口音:你来四川嘛,你来陕西嘛,你来山东嘛……
我哪儿也不去,我在家记录你们曾经的故事……
我的士兵,你们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