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万画作:我打开了高官丈夫的潘多拉盒子
陆芜晨
那天清晨,在车流如织的马路上,林青玉骑着一辆自行车上街买菜,迎面而来一辆老旧的电动车。坐在车后座的那个人,让她心中隐密的坚冰忽然炸裂。对方身着考究的西装,抱着他出事前收到的LV商务包,与小电驴坐骑的排场格格不入。
本文为作者采访所得,以第一人称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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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青玉,1976年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闽侯县。1999年,我从福州市一所普通大专的艺术设计专业毕业后,进入一家报社所属的广告公司任平面设计师。
在那里,我认识了杨立俞。杨立俞比我大5岁,他是报社的金牌记者,也是个热血青年。他追查过地沟油、黑作坊,采访过类似鞭炮厂爆炸案等棘手题材,暗访、卧底、被关过小黑屋的事儿统统没错过,天天过着24 小时On Call的生活。
在那个纸媒盛行的年代,他靠执笔行天下。我爱才,爱不羁的灵魂,他恰好都有。
他会写情书给我:“我把月亮戳到天上,天就是我的。我把脚踩入地里,地就是我的。我把唇压进你的脸庞,你就是我的。”那时,我并不晓得作家冯唐。杨立俞写的冯式情话,很快俘获了我的心。
刚结婚时,我们租住在报社附近的一套旧公房内。晚饭过后,他埋头写报道,我调好色盘,搭好画板绘画。至今,我都还记得,暖黄色的灯光打到他聚精会神的脸庞上,有一种莫名的魔力让我着迷。
我从小喜欢画画,高中时文化课不好,靠走艺术生的路子才上了大学。一路跌跌撞撞,也没忘了这爱好,闲暇时总画些油画和水彩画。业余时间,我参加画友的圈子,还被介绍到三坊七巷的一个字画店,提供一些不署名的字画,换些零花钱。
我的诗情画意,碰撞着他的烈火如歌。恋爱了半年,我们结婚了。2000年底,我们生下女儿,还东拼西凑,买了一套二手的两室一厅。在柴米油盐和繁重的生活压力之下,杨立俞笔写天下的豪气慢慢地泄了下来。
记者生涯的第七年,他跟了半个多月的一起特大拐卖儿童案的报道被压了下来。压稿子的领导是昔日同级资历稍浅的同事,他愤怒地决定弃文从官。
2001年,杨立俞靠着名牌大学高才生的学历和一身才气,很快进入机关单位工作,并幸运地一路顺风顺水。2007年,他被提拔为某地级市的副厅级干部。
杨立俞不再是从前的杨立俞。自从走上了仕途,他彻底放下了笔。不知是环境浸染,还是本性如此,人到中年的他放下了“金戈铁马”的闯劲,碌碌功名倒成了他不懈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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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晚上,杨立俞应酬饭局回来,拿了一套阿玛尼西服和LV商务包。西服布料考究,浅灰色调也很高级。“就这套,十二万,人家随便送送。阿发那小子,我们大学时是上下铺兄弟,澳门混了十几年倒腾了两个赌场,发大财了不说,还黑白两道通吃,连我领导都高看他一眼。这世道,真是钱权当道啊!”他感慨道。
此后,为了感谢栽培自己的领导,杨立俞也开始挖空心思送礼。可是,由于他过去几年只是在清水衙门里做事,捞油水不易;也见过诸多落马高官的案例,基本上不肯接受别人送来的钱。
2007年年关,杨立俞想给领导送礼,可是他的那点工资,只够我们一家的开销。于是,我把自己卖画存下的5万元给他,他买了一块寿山石印章送给领导。
彼时,寿山石市场火热。“一克田黄十两金”的地步,我们花了5万元也仅仅只买了一小方刻着古兽的芙蓉石印章。领导打开锦盒,只稍稍瞥一眼又合上,简单询问他的工作情况,意味深长地说:“立俞啊,以后人来就好,礼就别送了。”
杨立俞在我面前琢磨了一晚,最终得出结论:“送得太少了。”每月只拿几千块工资的他如坐针毡,“人都说权力过期作废,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得开发一点收入。”
我不安地劝他:“我们现在就过得蛮好,而且你现在的工作也比过去做记者安稳舒服太多了,千万不要做犯法的事啊……。”
“跟你说多无用,我有那么蠢吗!怎么可能犯法?快睡吧。”他很不耐烦,用训斥秘书小王的语气让我闭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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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初,一位没见过面的远房表哥,也是某房地产开发集团的老总李义其,来家中拜访杨立俞。李总带来了高档的水果礼盒和海鲜干货,以及刚空运过来的阳澄湖大闸蟹。
从厚礼和浓浓的乡音中,我得知,他是来找杨立俞帮忙批一个项目:“我们区的旧城改造业务,您看能不能帮忙通融下?事成后,绝不让您吃亏。”
杨立俞略略推辞道:“李哥,不好意思,这个项目我说了也不算啊。”李总不慌不忙,不再提这事,只是推杯换盏,讲些家乡趣闻。
在路过我的工作室时,李总看见了我挂在墙上的油画,立即惊呼此为佳作。那是我在女儿三岁时为她画的肖像。穿红色裙子、头戴红色蝴蝶结头饰的小公主,肉嘟嘟的小脸非常可爱。
杨立俞笑了笑说:“这是小女三岁时,我爱人给她画的。手法稚嫩,只留个纪念。”李总驻足不前,拿下眼镜擦了擦,戴起来对着画作看了又看:“惟妙惟肖啊!不知可否把这幅画转卖予我,作为我爱人的生日礼物?她喜欢女娃娃,可惜一连生了两个男孩,都没能如愿。想必这幅画,她一定会很喜欢。”
“不,不,这是我练笔的拙作,实在拿不出手。” 我赶忙推辞,心中实在不愿意为了几百上千的一点钱,把我心爱的这幅画卖掉。
李总仍然留恋地看着画,转头看了看我:“我出一个合适的价格,不敢说多,我现在就把购画款拿来,可否请你们忍痛割爱?”他不顾杨立俞的推辞,让秘书从袋子里拿了一个牛皮纸袋说:“这是我打算给爱人买礼物的钱,刚好买这幅油画。”
杨立俞见对方如此坚持,就松了口:“如果李哥喜欢,就送给李哥好了,怎么能拿钱呢?”李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多谢兄弟肯忍痛割爱,还请兄弟不要嫌少。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了。”他让秘书把画简单打包,就匆匆离开了。
等客人走后,我们打开纸袋,看到里面厚厚的二十万元人民币,十分惊讶。以我的水平,这样的油画市价只能卖个几百元,最贵也顶多一千五足矣。看到这堆白花花的钞票,我有点眩晕,真的是我的画太好了吗?
我自问没有这么高的水平,有点慌,问杨立俞是否要把这钱送回去。没想到他却很镇定,抱住了我:“这是你画的画换来的。我看那些画廊里的名家,也不一定画得比你好。相信你自己,这是你的劳动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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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杨立俞立马给李总的项目批了通过。他花了十八万,又给领导寻了一对寿山桃花冻的博古摆件。领导拿着石头看了又看,频频点头:“三月桃花,散落水中,似动非动,如花飘静水。好石头……”
没多久,厚礼的效果达到了。杨立俞很快被提拔到更重要的职位上。李义其在拿到项目后,又来到我家,看中了我的另一幅油画《向日葵中的少女》:“青玉老师的画真是自成一派,上次我送给夫人的画作,她很喜欢,让我再买一幅。”
此后,李义其还带了一位企业家,准备买我的油画《少女·飘》。两人在我的工作室内欣赏了很久,不断赞美:“真是好!青玉老师果然是油画少女派的实力画家,我们现在能买到简直太赚了!”他们走后,一共留下了五十万元。
这钱显然来得太容易,好像一下子打开了杨立俞的潘多拉魔盒。艺术品价格没有标准,这样的交易远比直接索要钱财安全得多。
商人们不遗余力地夸奖我的画作,真金白银地买走,让杨立俞都快相信我的水平了。他鼓励我精进油画技巧,还花两万元学费,为我专门请了个中央美院退休的教授,给我一对一指导油画。
此后,老板们争相踏破门槛,前来寻求征地拆迁、优惠政策等方面的帮助。来买画的人更是络绎不绝,颇有些洛阳纸贵的味道。
我的画作水平不断“上升”,其中一幅《童话女孩》的画作,更是卖到了108万元。可我异常心虚。我知道,我的水平在同行人看来,实在不值这么多钱。
有一天,我梦见杨立俞给我办了一场画展,圈子里的一个落魄画家拿着几瓶墨水往画上泼,骂我靠男人上位,败了画坛风气,还扬言要举报我的高官老公。我从梦中哭醒,告诉杨立俞不要再卖我的画了,席梦思床底下那几大摞现金已经完全够咱们花了。
杨立俞却只是睡眼惺忪地安慰我,让我继续睡,“你要相信你自己,他们愿意花这钱买,你怕什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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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杨立俞又花了一些钱,请人给我做了几次人物专访,把我包装成一个独立个性、富有诗意和梦想的女画家;又动用一些关系,把网上不利于我的言论全部删除;甚至还打算让我从广告公司辞职,自己开设一个艺术工作室。
可是,由于我陆续做了好几次被同行辱骂的梦,我开始怯于作画。拿起笔来,我的手指发抖,觉得自己无法再画出可爱的小孩、纯洁的少女、灵动的精灵来。我不肯再多画了。
2009年,杨立俞让我再画一幅油画,说要卖给LM集团的老板。这次他打算卖300万元,所以这幅画的画幅一定要够大,用色一定要丰富。
由于我实在不情愿,画出的作品连杨立俞都不满意:“你这画的是少女吗?这样的画,怎么拿去换那300万啊?你用脑子好好想想,你现在是画家了啊,这画能拿出去见人吗?”
“够了!我的画值不值钱,你难道不比我更清楚吗?”我受够了杨立俞的自以为是,他迟早会毁了我们的家。
我干脆搁笔不画了,杨立俞脑筋一转,开始在文化圈、文玩圈里混得风生水起。他玩起了寿山石、翡翠、手串、核桃、古董等文玩,还专门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租了一套房子,用来存放藏品。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拉着杨立俞走向欲望的深渊一去不复返。他收藏文玩并不是真收藏,只是用文玩替代了画作,玩的还是同一种套路。到后来,他干脆开始主动向企业主去要钱,不给钱就不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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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不给面子的企业,会被杨立俞穿小鞋,甚至被整破产。我更听闻,他俨然视我为黄脸婆,带着莺歌燕舞穿梭于不同的酒局,早已把我的体面埋葬。
我坚决地要带着女儿与他离婚,他却顾及政治前途,不肯签字。
2010年,杨立俞在翡翠店认识了一个女人,并发展成情人关系。那女人怀了杨立俞的孩子,经过B超鉴定,是个儿子。她母凭子贵,竟多次发短信辱骂我和女儿,这让我的婚姻非离不可。
然而,“空手套白狼”的游戏玩多了,也有大意的时候。翡翠店女人学会了杨立俞捞钱的方式,以杨立俞的名义向一位钢铁厂老板收受贿赂。
那老板先后向女人转账80万元。等钱到账了,杨立俞才发现,大骂了女人一顿。原来,那位老板之前被杨立俞穿过小鞋,转账这事立马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杨立俞当即同意和我签署离婚协议。他把西郊新买的房子和老房子都留给了我,老房子借他暂住。床底下让我做噩梦的现金,我一分钱也没要。
不到两个月,东窗事发。钢铁厂老板由于环保问题被罚得几近破产。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举报了几位高官,其中就包括杨立俞。录音、转账流水、照片等,证据充足,无可辩驳。
最终,杨立俞被查出收受他人钱财1200余万元,寿山石二十余件。他被当地法院判处了10年有期徒刑,并处罚金200万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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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居住十多年的老房子里,杨立俞收敛来的财物悉数被没收。不知为什么,竟然遗漏了那套阿玛尼西装和LV手袋。我把他留下的东西,交给他远在乡下的母亲。从此,前尘往事都将放下。
我依旧在广告公司上班,独自带着女儿学画,重新拾起了画笔,后来自己开了一个油画班。岁月的浸润之下,我的画艺精进,居然得到了业内人士的认可,不少画作还入选了市区的大展。
八年后,杨立俞提前出狱。听人说,他现在在保险公司上班,去找卖翡翠的女人认儿子时,被人赶了出来。
那日,狭路相逢。他看见我,凝视我,然后又低下了头。
我还记得从前的每个夜里,他在灯下激扬写字的背影,汗水渗透T恤,溢出真实生活的质感。有时会想,当日如果不卖画给李总,结局会不会不同?
居庙堂之上,不如曳尾泥中。若还能回到当年,我一定告诉他,我们只做寻常夫妻,便是福气。
编辑: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