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花玉岛︱云水间的江妹仔,诗里的佳人
作者:孟丰敏
如果让一座城市童话般睡卧画家的笔下,七色缤纷的美就会从一条河谷走廊开始,沿着江的两岸慢行,浪花翻几个滚,把街区、灯火、绿荫都倒映在波光荡漾的流水里。从平凡到奇迹,水这一生命源头,不知给世界带来多少生机。人的希望也总是在水里打捞,尤其在农业社会,水就是油,就是财富,孕育着无限的商机。中洲岛的河流就是一条金流,所以这座浮岛周围挤满了靠泛舟打鱼为生的疍民(渔民)。
每天晨曦时分,第一缕阳光投在中洲岛时,勤劳的江妹仔便要开始撒网打鱼。伊人穿着蓝布裳,梳着五寸蛇形朝天尖螺髻、肌肤如水滑、身材健美,时而宛立水中央,时而顺流漂远,往若飘然。初露方晞,她在船头生起袅袅炊烟,鸬鹚衔鱼飞来,在波光和云烟的辉映间,时间若止,云水间的江妹仔被雕刻成十六本诗集,绘成一百幅画,还有无数帧的照片,带着那缕万丈霞光,照亮一座老城的岁月。
江妹仔的美丽、勤劳和独特的头饰、服饰,可媲美闽南的惠安女。但江妹仔不能上岸生活,终生漂泊在河流中,比惠安女的处境更令人心酸、心疼。江妹仔如此特殊的生活与工作方式,在中国是独一无二的。江妹仔也就是船家女,属于疍民族群。
疍民不是少数民族,因习俗独特而成为一个古老而独立的族群。
明朝,被朱元璋打败的陈友谅和元朝的蒙古人后裔都逃亡入海,成为白水郎。朱元璋非常痛恨反抗官府的百姓逃到江上披蓑衣当白水郎,就将白水郎一族全部划为贱民,不准他们再上岸生活,惩罚反抗官府者的子孙世代受陆地人的羞辱和欺凌。疍民从此成为封建统治阶级中社会身份最低贱的人,不受陆地人的尊重,甚至陆地人看见他们就可以随意殴打驱赶他们,与疍民通婚便意味着自降身份,从此不能上岸生活,更不能参加科举考试,永世不得翻身。
疍民后代无法和陆地人通婚,他们长期生活在闽江流域,终生不能上岸筑宅,自出生起吃住、婚嫁、谋生都在船上,漂泊无踪,死了只能被裹在烂草席中,埋在乱坟地里,比生活在陆地上的吉普赛人活得更艰辛。晚清时有登岸结庐者也没有从事工商业,仍然充当杂役到处给人打杂。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取缔了封建时代对疍民的不平等条例,从此疍民不再受陆地人的歧视,作为特殊族群的历史也渐渐结束。
福州疍民奉蛇为始祖,自认为是龙人后裔,主要信仰闽越王无诸等先祖及蛇神图腾崇拜,另外还信仰妈祖、戚奶等民间诸神,清末民初至今,则主要是信奉天主教,崇拜圣母玛利亚。
福州称呼男疍民为“曲蹄仔”(白水郎),女的俗称“曲蹄婆”(江妹仔、卖鱼嫂)。“曲蹄”是因为他们长期蜗居在狭小的船舱内,因此双腿弯曲。因身份卑微,“曲蹄”二字成了“下贱”“贱民”的代名词,乃贬义词。福州疍民男女老幼都穿麻布织染的蓝黑、褐色衣裤,女性衣襟袖领还镶着一寸宽的黑边。疍民多数祖孙三代同居一条船,也有富足的疍民会在儿子结婚后送他一条船,另组家庭。他们一生以船为家。
这些船也各有来历,来自福建闽北光泽的船被叫作鸡公船,来自闽南永福的船则叫作鸭母船。他们的船又俗称“连家船”,是生产交通工具,也是居家住所。船头、船身、船尾的功能是综合的,完全没有独立空间,习惯生食或半生食河鲜产品。每年五月一日至五日,疍民们就要在闽江上赛龙舟,活动场面十分壮观热闹。每当这时,爱唱歌的江妹仔们,就组成助威的拉拉队,在江上喊上一嗓子。后来一些能说会唱的江妹仔就成为婚礼上的喜娘,俗称伴房妈。
解放前每年中秋夜,长期泛舟泊居在闽江两岸的疍民们,就聚集到今天的三县洲附近,举办“盘诗会”。长期习惯了在船上对唱的疍民们,趁此明月十五圆时,大家各自摆好自家的船头,头靠头,尾对着尾,仿佛在相亲相爱,而幸福甜蜜的歌声则伴着此起彼伏的潮水波声,在波光粼粼的水月间荡漾。歌声吸引了远方的来客,咿咿呀呀的摇桨声从歌声的缝隙中传来,仿佛是自然的和声。
歌声里,顽皮的孩童在几十艘连成片的船间跳跃嬉戏,尚未婚配的男女则悄悄地暗送秋波,浓情蜜意地感受爱情的美好愉悦。福州盘诗中有一首著名的《十粒橄榄》:一粒橄榄撩过溪,对面依妹是奴妻。金鼓花轿定来了,是哥没钱放着挨。
盘诗一般都是顺口溜,唱词依对方问词作答,在疍民中间传播甚广的还有《十粒橄榄》、《十双罗鞋》、《十把白扇》等。
“文革”前,由于此类歌曲的歌词只有男欢女爱的内容,被认作“封建糟粕”而被禁唱,从此一禁而绝,而疍民的下一代们早已上岸居住成为陆民,并不传唱盘诗。这样的对唱歌曲就成了绝唱。
疍民们自发创造形成的文化主要是音乐。除了盘诗,还有唱贺年歌。每年农历新年时,疍民向陆地上的福州居民讨粿(一种糯米做的食物)时所唱的歌曲。疍民的渔歌带有闽剧曲调的特点,已被列入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和福建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爱唱歌是疍民的文化特色,但爱骂人也是疍民的风俗之一。疍民们因为身份低贱,不喜欢文雅的以礼待人,甚至在自家婚礼上也用诅咒、戏虐的口吻来调侃姻亲双方。比如迎接新娘的轿船被称作“贼船”“棺材”,骂亲家为“强盗”“绝代”(断子绝孙)。用诅咒的恶言来迎亲,反映出了他们长期被社会不平等对待后压抑、习惯自虐、自黑的一种特殊心理,也成为娱乐陆地人,讨陆地人欢心的特殊生存方式。因为只有如此,他们的“贱”不但不会引起陆地人的反感而打压他们,反而能尽情宣泄他们凄惨处境中的心情,也能让陆地人因同情他们的苦而给予他们生存的机会。
不论疍民生活多么艰苦,但有幸见过江妹仔的人大约都是终生难忘的。法国作家克洛代尔曾著文描绘过江妹仔的美,及其艰辛生活。那年,克洛代尔刚到福州任法国驻福州副领事,无事可做时,就到闽江畔看风景,看到白鹤一样的江妹仔一脚独立,驾着舢板,另一脚用膝盖护着她吸奶的幼儿,如风飘过平滑如镜的水面。这画面真美,然而克洛代尔忍不住地感动和心酸,当地疍民的生活何其艰苦啊,辛劳美丽的福州女令他感佩不已,觉得哪里的女人都比她们过得幸福。还有著名作家郁达夫,曾经来中洲岛游玩,看到了江妹仔,心生无限感慨,对福州珠娘的爱又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