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一条黄瓜的青春期

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

看电影《黄金时代》,萧红这几句话响在耳边时,忽然揪心,她写黄瓜,也写自己。

大多黄瓜,并不黄,看上去多是青的,只是老时才黄。黄瓜,不像花心萝卜,霜打的茄子,插在鼻子上的大葱,常常用来喻人。

黄瓜到处都是,有的细,有的粗,我喜欢苗条黄瓜,觉得味道饱满一点儿,许多人觉得带顶黄瓜好吃,的确鲜嫩,可有点涩,其实,再等七八天,顶将落未落时最好,一身的阳光味。

有一年初夏我在老家,看过一条黄瓜的青春期。那条黄瓜长满粉粉的刺,有半尺长,我量了一下。瓜架搭得不高不低,阳光透时叶子偶尔照在黄瓜上,明暗之间,像个宝贝。我坐在那儿看一本闲书,不远处,有只鸡,在松松的地里刨了一个坑,然后,它卧在那里,好像挠痒一般,或者像筛糠。然后,摇头晃脑地站起来,不时啄一下虫子。树上有小鸟,可能才出窝,叫声嫩弱,惹人怜爱。

三个小时后,我起身回屋,又看见那条黄瓜,好象长了一些。是真的长了一些,不声不响,我像是揣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几天之后,我想摘那条黄瓜,祖父不允,因为那条黄瓜是要留种的。为啥偏偏是这条呢?祖父说那是头一个黄瓜,就像皇上的头一个娃,一般都是要当太子的。这理由让我大乐。

后来看《齐民要术》中有“收瓜子法”:常岁岁先取“本母子瓜”,截去两头,止取中央子。“本母子”者,瓜生数叶便结子;子复早熟。用中辈瓜子者,蔓长二三尺,然后结子。用后辈子者,蔓长足,然后结子,子亦晚熟。想起祖父的话,原来是有渊源的。

黄瓜子纤弱,不像南瓜子西瓜籽壮实,种时万般小心,光是泥土细碎还不成,一场雨下来就板结了,压苗。不过,也有办法,种时给它边上放几颗黄豆,黄豆顶着豆瓣出来,自然也松了土,瓜秧就出得顺顺当当。

黄瓜自成一味,只要新鲜,怎么吃都行,也有酱黄瓜的,黄瓜味就弱了,从酱缸出来的菜都是酱味,会吃的人说,有种咸鲜味,我只觉得咸。

平时喜欢下厨,五笔打字,厨房和威望输入法相同,这很好玩,大约威望有些出自厨房吧。

好几年前家里来了位北京朋友,嚷嚷着要吃炸酱面,这并不为难,我时常也做这个吃,剁半肥半瘦的肉馅儿,切豆干丁,土豆丁,笋丁,自打看汪曾祺书里写郫县豆瓣酱的好,家里也常备着,不大一会儿锅里香起来,再勾着薄芡儿,飘着细葱。烧水下面的空儿,油泼一碗辣子。等面上桌,这位朋友笑问,就这?我点头。他笑着说,那吃啊!边吃边说好,可他的神态明显有些不甘心,胃这东西很奇怪,它的反应摆在脸上。我真心求教这位来自祖国心脏的朋友,跟北京的炸酱面比,缺些啥?他也直率,说最缺就是几条黄瓜!炸酱面说到底有点腻歪,不来点爽利的不痛快。

说着,还来几句京腔京韵:青豆嘴儿,香椿芽儿,焯韭菜切成段儿;芹菜末儿,莴笋片儿,狗牙蒜要掰两瓣儿;豆芽菜,去掉根儿,顶花带刺儿的黄瓜要切细丝儿;心里美(红心萝卜),切几片儿,焯江豆剁碎丁儿,小水萝卜带绿缨儿;辣椒麻油淋一点儿,芥末泼到辣鼻眼儿。炸酱面虽只一小碗,七碟八碗是面码儿。

从他那里,我头一回听说面码儿这个词,原来,炸酱面也可以吃得讲究,比如切点黄瓜丝。

旧时京城冬天也有小黄瓜,出自暖房,传说有一年大雪纷飞,有个皇上想吃黄瓜,着太监去办,转了一大圈,没见卖黄瓜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看见一个人揣着两小黄瓜,要买。那人说,一条五十两银子,太监不想挨这个宰,那人咔嚓一口吃了一条。太监立刻同意五十两,那人说涨啦,这条得一百两!太监只能掏钱。不像如今,一年四季都有黄瓜。

除了吃,黄瓜时常还被女人用来贴在脸上,有专家说黄瓜美白物美价廉,只是不宜白天贴,因为它感光性好,见了太阳,会黑脸。

有一天在网上跟一个写字的朋友聊天,不知怎么就说到黄瓜,她说,她没见过萤火虫,有个男生从老家捉了几只萤火虫,装在黄瓜花里,坐火车带给从带来,放飞那一刻,点点萤萤,美得想哭。

我说起,那个初夏见过一条黄瓜的青春期,像是揣了天大个秘密。她说,那有什么呀?男朋友刮了胡子,一个青光光的下巴,他亲她,亲着亲着,他的胡子扎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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