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唐宋词: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很多人印象里的欧阳修,是那个豁达豪迈的“醉翁”,他似乎万事不挂怀,他是那个“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的白发太守,但实质上,像欧阳修这样的文章诗词大家,一定是个“害怕蚊子踢一脚”的敏感之人,他必然有他伤心难过的时候,也必然有他情深“不能自拔”的时刻,比如他写这首《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的时候,如果我们深切体会词中味道,会觉得欧阳修在这一刻,是个深情难绝,感情细腻的“情痴”。
但他又不是简单的“情痴”,且让我们仔细读来——
(欧阳修和《醉翁亭记》)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看情形,这是一首在送别宴上写的送别词。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既是“尊”前,当然是把酒欢宴,但酒宴之前,众人谈论的话题,却是离别的人何时归来。在旧时,分别是极重大的事情,因为交通与通信的原因,每一次分别都可能是永别,更何况,离别的人是“春容”,是极美丽的人,因此,这美丽的人很痛苦,他花容愁惨,呜咽声声,是分别的话题让她泣不成声,是眼前的人让她依依不舍。
要知道,归期此时还只是“拟说”,尚未确定,但在他“未语”之前,“春容”已经愁惨,足见她心中有多少无法言说、不能说尽的宛转深情,欧阳修虽然只是平平写来,酒宴饯别难分难舍的情景却已如在眼前。
(人生自是有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人间的情痴是哪里来的呢?当然跟天边的明月和楼外的东风毫无关系,但是明月和东风在情痴的人眼里,却无一不是让人断肠的事物,是让人情痴的媒介,所以,李后主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才让人觉得伤怀,让人觉得情重,只不过,“情痴”是自古而然的,明月与东风也是自古而然的罢了。
实际上,这两句是感慨之词,但这不是凭空的感慨,而是与上两句联系紧密的感慨,正是因为尊前“惨咽”的“春容”根本也是一位情痴。
欧阳修是文词大家,他把当前的“春容”的愁惨一下子拔高到对于整个人世的认知,这是升华,是全词境界的大幅提升,所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两句由离别宴而引出的感慨,最终成了千古名句,至今广为世人传诵。
(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信乐团有一首歌,就叫《离歌》,第一次听的时候,震撼感动到落泪,音乐自然是打动人的,那极致的、声嘶力竭的高音本就打动感官,但打动人的,我相信更多是因为我们曾经历过伤痛的离别,人很容易在音乐的催化下再次把自己代入到过往的情景,于是《离歌》是催人泪下,让人肠断的。更何况,词人就在离别的当场,于是他劝道,“想留不能留”的离歌不要再进一层叠唱了,当下的一曲已经让我愁肠寸结了。
(离歌且莫翻新阕)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但欧阳修就是欧阳修,他是“情痴”,他也会愁惨,会哽咽,会肠断,但却能从极度悲伤中“凌空跳起”,写了这么多的悲伤,但他却没有沉沦,他从来不是困在小世界里的人,在沉痛中,他又豪迈起来了。就算沉痛的分别,他也要表达成为一场“豪别”。分别之前,让我们一起沉醉,让我们一起欢乐,让我们一起“看尽洛城花”!总要分别,先痛快的欢乐一场再说。
显然,分别地是在洛阳,欧阳修初入仕途时担任的就是西京留守推官,到景祐元年(1034年)春三月,欧阳修西京留守推官任期已满,所以要离开洛阳,因此是看尽“洛城花”。
(洛阳的欧阳修像)
叶嘉莹先生曾指出冯延巳、晏殊、欧阳修三人词风的不同,完全基于三个人性格方面的差异,因此,“冯词有热情的执着,晏词有明澈的观照,欧词却多为豪宕的意兴”。是啊,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同样写离别,冯延巳才会“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踏鹊枝·几度凤楼同饮宴》),晏殊才会“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踏莎行·碧海无波》),而到了欧阳修,他就“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是十足的豪放啊,或许面对无奈的分别,这才是最合适的态度吧。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评价这首词称它“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人间词话》第27),其实,这正是欧阳修的特色,他就算写离别,也不会一味地悲戚,他有豪放的底子,于是,满含离别之慨与伤别之痛的词,在他的手里,就多了沉静之态,显得哀而不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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