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篆春风丨韩天衡回忆恩师方介堪

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自幼酷爱金石书画,从方介堪、方去疾先生治金石及印学,从马公愚、陆维钊先生习书法,从谢稚柳先生攻国画及美术理论,最终贯通书、画、印、文。2015年获中国书法兰亭奖艺术奖,2016年被认定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海上书法”代表性传承人,2019年获上海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出版有《历代印学论文选》《中国印学年表》《中国篆刻大辞典》(主编)、《韩天衡篆刻精选》《天衡印话》《中国现代绘画大师·韩天衡》等。

一位开明的老师,一位有爱心的长者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师从方介堪先生于上世纪60年代……”追忆恩师方介堪,现年82岁的韩天衡感叹时光如白驹过隙,又觉恩师赐字“天衡”的情景还仿如昨日——往事历历在目,不敢忘怀。

1959年,19岁的韩天衡来到山水清远的温州,成为东海舰队温州水警区的一名战士。1961年,他因参加温州工人俱乐部的展览,认识了比他小2岁、在美术设计公司任职的林剑丹,两人于1962年同时拜谒到方介堪先生门下。

韩天衡记得,方介堪先生第一次见到他的篆刻作品便问:你有没有学过邓石如的印?韩天衡答:没有。方介堪说:看你的印,跟他暗合,你千万不要学我,你学我,将来超不过我。“老师让我向历史上最好的东西学习,他衷心地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超越自己。”在韩天衡心目中,方介堪无疑是一位开明的老师。遵照老师的嘱咐,韩天衡从上古玺印的优秀传统中去汲取,从中国印派的源头上去探索,在温州的四年半时间里,他临摹的秦汉印就有3000方之多,为后来治印之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彼时,韩天衡所在部队驻扎在温州龙湾状元桥,距离市区有二三十里路程。部队每两星期放半天假,他就趁这半天假期,换乘两三趟公交车,花3小时从军营赶去温州市里,叩响位于禅街一座二层阁楼的房门,请老师方介堪看看自己的印。“老师话不多,只点要害,其他一切要自己悟。”在韩天衡看来,介堪先生启示性的教导方式无疑是先进的,能够给学生留足空间去思考。正因此,他每次见完方介堪回军营,都要花很多功夫自己琢磨,从古书中品和学,在摸索中慢慢形成了自己的刻法。

韩天衡眼中的方介堪,不仅是一位开明的老师,也是一位有爱心的长者。“方先生子女多,经济负担较重,生活非常简朴。”韩天衡回忆,每次拜访先生,先生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刻章,偶有几次在小酌——面前只有一壶小酒,一个盘子里两只虾干,就这么剥一点虾,啜一口酒。“方先生收徒也不收学费,且对学生毫无保留。他看我是一个海军,对我又格外多一分关爱。”每次,先生得知他获得“五好战士”时,就像自己得奖一样开心。还有一件小事,韩天衡记忆犹新:彼时,方介堪在博物馆当馆长,在文管会当副主任,始终深入在第一线,为温州的文博事业征集作品。“先生到泰顺、到青田,四处奔波,有时一个晚上要走60里路,那时候他已经是60开外的人了,不容易,有一次就感染了肺炎。”当他去医院探望先生,先生让他坐得远远的,对他说“你是要保家卫国的,不要来看我,如果传染给你的话是不得了的事情”。师恩难忘,点滴在心。

“当时解放后的文人,在我接触的老师中,介堪先生是最亲近民众的。”韩天衡忆起,那时,自己常去五马街一家古籍书店,方介堪先生也是那的常客,一次,他听店里一个职员说——“介堪先生对我有恩,他自己还生着病,知道我身体不好,前段时间还送了鱼胶给我。”韩天衡感叹,先生言传身教的不仅是治印,还有善良平和的品格。

现代印章艺术发展的推动者

方介堪先生是我国当代篆刻界名蜚中外、影响深远的大家。他刀法娴熟,刻制印章以多、快、好出名。

“方先生刻印,跟别人都不一样,他不需打稿,只在印面上覆一层墨,用小刀在上面划些浅浅的印子出来,然后就直接动刀刻了。”韩天衡说,凡是亲眼看过方先生治印的人无不认为这是一种享受,然而先生之所以能够以刀作笔、信手为之,却严谨精到,全然基于他对古文字研究的深入和娴熟。“曾经我也学老师一样治印,直到40岁后,我反而又开始画印稿了。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发感到这小小方寸之地是一个很大的世界,我的基本功不够,所以不能像先生一样随意。”

韩天衡佩叹,先生刻一方白文印,仅需几分钟,直至中年除社交活动和做学问的日程外,先生一天治印还能达二三十枚,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令人惶惑而叹服的数字。

方介堪的篆刻之所以对当代产生巨大的影响,受到后学的崇敬,数量之惊人固然是因素之一,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他在推动现代印章艺术发展的道路上,迈出了历史性的新步伐。

当时方介堪的篆刻已蜚声沪上,定居与寄居于上海的书画名家纷纷求刻,他由此创作了大量印章,尤其以鸟虫篆最为著名。韩天衡认为,博采众长,路数开阔,正是老师方介堪区别于他人的地方,而他兼具多种风格的独特风格,在他的鸟虫篆印章中,尤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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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虫篆为春秋时代就已出现的一种似书似画的美术篆字。自上世纪30年代始,方介堪对古代杂体文字作了半个世纪的探索,因而他创作的鸟虫篆印,注重文字的严肃性和精确性。“别看今天鸟虫篆印已成为一路重要风格,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鸟虫篆印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极少有人去表达。”韩天衡直述,明清印人也偶有以鸟虫篆入印的,但因不通古法,文字讹误,而被称“缪篆”,在韩天衡看来,老师方介堪在鸟虫篆入印方面作出的成绩是卓著超群的,“直到二十世纪,鸟虫篆到了方先生手里,既借鉴了优秀传统,又加以改造发挥,可谓开一代新风派,可以说是对古代鸟虫篆印的一次复兴和再生。”

上世纪40年代初,方介堪创作的鸟虫篆,既富含古典笔墨意趣又具备高度的书法性,一经问世就为印坛所公认,张大千、谢稚柳诸公皆称赏不已,随即成了他们丹青上必备的钤记。鸟虫篆印风气在当世转盛,方介堪作为开拓者,功不可没。

把学识和智慧付诸印坛,流传后世

方介堪不仅是篆刻大家更是一位印学研究家。他最负盛名、独树一帜的,是对玉印的研究。作为金石学家的方介堪,沉潜于古玺和秦汉印章的学习、整理和研究,钩摹了先秦两汉玉印,编成《古玉印汇》,至今仍为最权威的玉印研究集大成之作。又摹官印七百,成《汉晋官印考存》,又编摹古印文字为《玺印文综》,这些代表性巨著,成为后世治印不可或缺的工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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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玺印文综》的出版过程十分坎坷。“它的编撰始于1928年,当时没有复印机,都是靠手临摹,师母也帮忙和方先生一道,摹字数万,去粗存精,终成规模。苦乐蕴藏其中,方先生视其如性命。”遗憾的是,1937年卢沟桥事变,方介堪从北京逃离时不幸丢失了书稿的第十四卷,在后来的八年抗战中,书稿又有部分损失,欲续无能。1975年,韩天衡曾敦促老师方介堪对旧稿加以增补,完成未尽夙愿,也为印坛贡献一部具有不凡价值的巨著,无奈时事动荡,先生又年事已高,只得中辍。“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对先生说,这本书还是要想办法出版。”韩天衡说,整理出版《玺印文综》,成为老师方介堪晚年一桩心愿,由张如元具体组织力量续补整理,他则联系“上海书店”做了许多出版相关的工作。经过9个寒暑,《玺印文综》终于1987年全部脱稿。“待书稿真正付梓出版,老师已经驾鹤西去。但这本书成为了今天篆刻大家公认的极具学术性的工具书,这是先生对篆刻界的一大贡献。”

方介堪对印坛的贡献,还在于培养了一众优秀人才,在万马齐喑的时代为篆刻艺术存续了火种。“我从一个穷孩子、一个当兵的,成为一名艺术工作者,是多亏了先生的培养。而今先生已经故去,我无以为报,只能学习他无私地去培养下一代,以报先生教育之恩。”韩天衡道。

印溯先秦,艺传后世。方介堪为世人拂去了蒙蔽在古文字上的尘埃,把学识和智慧付之印坛,开辟了印学和篆刻教育的新世界,无愧于一代篆刻大师之称。


文   字 | 程潇潇

摄   影 | 陈振舟

编   辑 | 金珊珊

审   校 | 马   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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