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心大则世间小,心小则事事大【一点资讯】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有两个原罪,内心是焦虑,外在是功利。它们又是一体的,心焦虑人就必然功利,越功利心就越焦虑,于是深陷困局,走在一条恶性循环的不归路。

传统中国则有两大原点,涵养和斯文,正是焦虑和功利的反面。两者同样是一体的,内有涵养外必斯文,真斯文人必有涵养。这样的人,以前称为君子。如今却是个涵养稀薄、有辱斯文、没有几人可称君子的时代。

这是我们的业力,同频共振为这个时代的共业,又不可原谅地将其推向轮回之苦——我们的焦虑和功利,正以“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为旗号,潜移默化地传导到下一代。

一切,都在于有没有对心之本源的涵养。“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奋斗和竞争自然天经地义,但不君子便可能是小人,道不生便可能不择手段,如此是为孩子养福还是养祸?

而我们却是没法怪罪中国父母的——他们连自己都救赎不了,又如何救赎自己的孩子呢?涵养和斯文,曾经是照亮我们眼前之路的光,如今却隐没在只知一味奔跑的时代巨人浓重的背影里。

在以摧枯拉朽之势尽破盘踞危害多年、朝廷屡次征剿却总是无功而返的南赣诸贼匪之后,王阳明为行教化,重兴针对底层百姓孩童的社学。王阳明为官一方,总是首重教化,哪怕是对贵州龙场的蛮夷,哪怕是对风俗败坏的底层。因为他是一个君子,知道务本的道理,更有着对人的热心。享有国际声誉的日本阳明学大学者冈田武彦,更是称阳明学是“培根之学”——培养根本的学问。

阳明以为,端正民风要先从孩童抓起。因为他明白,成人的世界已经固化太多,改变太难,但病不能遗传到孩子那里,未来的世界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于是他专门写下《训蒙大意》一文,立起从古典中国深处流淌而来、又照耀在心学光辉里的三大宗旨,堪称调心治本的良药,太是难得。

就是在此文里,王阳明特别提到了“涵养”,将其看作太阳所在的南,河流所去的东,人应望向和走去的方向。无论是想涵养自己,还是涵养孩子,这都是最终的依归——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在涵养面前,都如孩童。

这三副“栽培涵养之方”是:诱之歌诗以发其志意,导之习礼以肃其威仪,讽之读书以开其知觉。这里的涵养是动词,惟此才能通往作为名词的涵养。

歌诗、习礼、读书,看上去稀松平常,都是旧时的寻常教法,与今时似乎也有隔阂,却其实不寻常和联系紧密之极。它们背后,不仅有着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三重隐喻,更指向中国人几千年来所追求的至深之境。而多数人,都无力看至这层。

何为歌诗的隐喻?便是这个时代无数人说着的诗和远方。这非情怀而是心境,非出去而是回来。陶渊明诗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诗说“人充满劳绩,却还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其中道出一个深刻的心理学原理:心远才能容得下世间的种种,才能消融世间的嘈杂,于是在从容中生出诗意。反之呢?心小心窄,世间种种便皆是压迫,世间嘈杂便皆是相扰,生出的就只能是压力、焦虑和烦躁。心大则世间小,心小则事事大。

庄子《人间世》的最后说:“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无为之为方为大为,说的就是这点。人往往不扩充自己的容器,却想装更多的水,不泼在自己身上直至淹死又待如何呢。所以王阳明在《训蒙大意》中说:“今人往往以歌诗习礼为不切时务,此皆末俗庸鄙之见,乌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今人的毛病是凡事只求有用,如同丛林里只顾眼前饥饱而枉顾清风明月的动物。是的,这是一种动物性。诗和远方,则是人的神性。

消除这种动物性、去往神性的路,王阳明给出的答案是歌诗,读诗、背诗、品诗。因为神性即是人之内心与万物的诗性。“歌”字用得很妙,说的不仅是咏诗的平仄顿挫之法,更有诗性如歌之意。这个过程,岁月里长久的熏染,就是对内心和看待世间的眼睛之诗性的涵养,就是阳明以此“发其志意”的深意,志即心志,意即诗意。心意如诗,岁月才能如歌。

何为习礼的隐喻?便是这个时代很多人在说的仪式感。而尽管很多人在说,真正懂得其内涵的却少之又少。于是以为是泡一杯茶、读一本书再拍照发朋友圈的情调,妆要化好、衣要品味的外在讲究,节日送亲人爱侣礼物的情意表达,称之为生活的仪式感。这太表面了,失却了最为根本和重要的东西。

古人在占卜、祭祖、拜师等时,有焚香沐浴、斋戒三日、三叩九拜等仪式,这是因为他们讲究的是心的诚与敬,《大学》所谓的正心诚意。仪式感最深的真谛,就在这里。如今每到过年就有不少人抱怨没有年味儿了,正是因为没有了这份诚敬,过年的仪式也就成了表面工夫和负担。心中至诚至敬,发之于外自然就是庄重的表达,而不是徒有表面的故作姿态。而今时之人所谓的仪式感,就落在了故作姿态上,即使心中有些许认真和真情,似乎也是可有可无,表面的标榜要远远大过内在的真实。这种琐碎浅薄,不是仪式,而是表演。

心中诚敬,所立处是心的本源。万法因心起,诚敬之心落在自处、待人、接物上,就时时处处无不体现出一种仪式感,而不只在大事之上、特定之时。王阳明说“习礼以肃其威仪”,这就是威仪所在,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气质和气场。就如一个严谨之人,往往时时处处都是严谨的,不论是书桌、书架上有序的整理摆布,还是独立或行动时皆有很高辨识度的姿态,无不让人感觉有一种仪式感贯通其中。这才是仪式感的真意。而一个轻薄之人也是时时处处轻薄的,善变轻飘地看不到一丝仪式的痕迹。

习礼,礼仪只是表面,为人处世才是真正的目的。而只有将眼光放在修炼心的诚敬上,才称得上是对自己的涵养。诚是忠于本心,敬是懂得谦卑,不妄想才识本心,敬畏天道才有谦卑。否则礼就成为一种手段,而落入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虚伪、表面逢迎背后暗害的阴邪,正如这个时代的大行其道。虚伪是阴邪的浅层次,阴邪是虚伪的深层次,除了那些出自善意的谎瞒。所以那些吆喝仪式感却多少虚伪的人,莫以为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何为读书的隐喻?便是这个时代正越来越少被提及的四个字——通情达理。为什么这么说呢?网络上有多少只知发泄情绪而毫无理性知见的喷子,每个人都看得见,理何在?网络上又有多少关于人心冷漠的新闻,每个人也看得多了甚至感同身受,情又何处?纵然是有,也是少到轻易就被淹没了。

王阳明说“读书以开其知觉”,“知觉”二字意味深长,既有知也有觉,分别指向的正是理与情。见识所在故达于理,性灵发养方通于情,没见识的人才会成为喷子,没性灵的人才会没人情味儿。“开”用的更有深意,盘古开天,开的是混沌蒙昧,开出的是天地清明。读书好谁都知道,但中国人仍是不爱读书的,脑袋正如盘古之前的时代,那就只能是通情达理的反面——无理取闹。

曾国藩说“读书可变化气质”,如此简易直白的涵养之法,如今却几乎成为了失传的秘密。

这三大隐喻,总结起来就是三种心性: 心远,心诚,心明。所谓心学,就在不离一个心字。我们说一个人有涵养,诸位可以自己去想,是不是就是这三重内涵。这是王阳明指给我们的三条光明正道,其之所以光明的原理,正是《训蒙大意》里的一句话: 顺导其志意,调理其性情,潜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顽。

还可以有另一种总结:发乎情,止乎礼,明乎道。而这,正是中庸之道,那个 中国人几千年来所追求的至深之境。 所以王阳明紧接着说道:“日使之渐于礼义而不苦其难,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盖先王之教之微意也。”中和,正是中庸之道的根本内涵、人之涵养的最高境界。再来温习下《中庸》开篇那句分量最重的话吧:“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心中的诗与远方,就是未发之中;展现出的仪式感之威仪,就是已发之和;通情达理,就是致中和。这就是阳明之言看似寻常背后的大不寻常,那都是饱读诗书、内化于身心之后,对先圣之教与自我领悟的终极凝练啊。

而所有这些,多数中国人早已不认识了,于是只存功利之心,只行利益之事,只在苟且之途。这就是为什么说没有涵养的中国人,更可怜的是还在制造着没有涵养的下一代。《战国策》中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爱人则须先自爱,还用说什么呢。

不要忘了我们的传统。我们民族的历史,就如同我们每个人的成长史,纵然其中有不堪和弯路,也都是必经的生命体验和成长资粮。 忘掉了传统的当下中国,就如同忘记了自己过往的一个人。那么任凭你再富贵显达,你的生命也称不上完整,你的心中也谈不上踏实。这一点,谁都能感同身受。生命的厚重安稳,只能来自岁月的沉淀。

说到涵养,我们的传统就是我们整个民族用几千年沉淀的涵养,那是从我们的民族性中生长出来的,那里有我们的集体潜意识。作为一个中国人,若不能立足于此,又谈什么涵养呢?

对一个中国人最好的褒扬,是说他是一个君子。对中国最好的褒扬,是说那是一个君子之国。我们还在路上,还离得很远。要紧的,是先迈开步子。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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