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野生小鸟,正因被拍摄死去|湿地公园|小鸟|鸟巢|黄鹂
“摄影的道德和生活的道德是一样的……其中不但几乎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还有很多灰色地带。”
6月23日,一个拍鸟者用镜头记录了河北省平山县一个黑枕黄鹂家庭的日常:两只成年鸟站在巢中,雏鸟探头,嗷嗷待哺。成鸟通体金黄,双翅和尾巴是黑色,一条黑色的色带绕在眼周和枕后——因为色彩艳丽,黑枕黄鹂成为拍鸟者的宠儿。
“有鸟友形象的称其为粪勺子版[哭笑],剪枝有点过了,过分的追求所谓的干净,其实看着还是挺别扭的,”拍摄者用文字说明。而在他的抖音账户上,一个寿带鸟鸟巢也被剪枝,周围枝干的断口十分锋利。
剪掉枝叶的鸟巢暴露在镜头范围内,却也暴露在日晒和天敌的目光之下,于是庆祝新生命的照片直接带来了死亡。三天之后,一位关注鸟类保护的微博博主“华美极乐鸟”发出微博,称自己收到了一张私信发来的照片——同一个巢穴里,雏鸟死了,雄鸟将尸体叼出巢外。人们猜测,它或许是暴晒而死。
这条微博获得了一万多条转发。剪枝摄影的行为引起了网友的最天然的反感:“为小鸟燃一支小小的蜡烛”“天天喊着拍鸟爱鸟,做的却是害鸟的事”。但另一方面,无论博主本人,还是其他长期观鸟、拍鸟的自然爱好者,都能不重样的举出数个类似的例子:
2017年5月,上海南汇湿地公园,震旦雅雀鸟巢附近的芦苇被剪掉,幼鸟不知所踪;德国鸟类摄影师出版的作品集里也记录了一起南汇湿地公园的震旦雅雀幼鸟因剪枝而死去的例子;2020年4月,拍鸟者将昆明黑龙潭公园长尾山椒鸟的鸟巢周围的遮挡全部修剪掉,在几天的降水中,四只幼鸟全部夭折;而在拍摄中因大头针和铁丝藏在食物里而导致受伤、因为汽车追逐而筋疲力竭,或者被捕入大棚摆拍(所谓“棚拍”)最终死去的鸟类更无法计数。
该博主发出的黑枕黄鹂一家。
但另一方面,在拍鸟者聚集的论坛“鸟网”,鸟儿被类比成人类,鸟类的“自然状态”受到推崇。一位曾被官方置顶帖点名棚拍的拍摄者,依然不懈地记录了“雨中小翠(即翠鸟)悬停,准确出击”,“耍娇的小鹤”,以及“蓑羽鹤与牛群争夺领地”。
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师比弗利·乔波特(Beverly Joubert)曾提到,“我们必须以同情心和保护为指导,把拍摄对象的福利放在第一位。”但在某些情况下,鸟类摄影会出现一个明显的悖论:一群声称热爱自然的人或许会对某一只鸟的生死漠不关心。这个悖论令初入鸟类摄影的人犹豫,让热爱鸟类的人离开这个圈子,以及更普遍的——否认问题的存在。
公园鸟类故事
北京玉渊潭公园西南角,有两个小小的鸟类家庭备受关注。
一窝是䴙䴘(pì tī),在荷花池边的荷叶下安家。这是一种身形不到野鸭一半大小的水鸟,体态肥圆,喙直而尖。今年池子西南角的荷叶长得不够茂盛,于是距离岸边步道只有几米的鸟巢直接暴露在路人的视线之下,拍鸟者们得以记录小家庭整个春夏的曲折经历,也对它们产生街坊般的亲切。
“你看这䴙䴘就是负责任,筑巢的时候,公的母的都过来使劲叼草。现在一只孵蛋,另一只游水捕食,二十来分钟就回来换班。不像那破鸳鸯,只有母的管,公的就边上吃喝玩乐去了。”一位住在公园附近的拍鸟者说。
这对年轻的䴙䴘在小荷尖尖的时候开始筑巢,但命途多舛,连着两个窝,一窝三个蛋,一窝四个蛋都被雨水淹没。第三个巢建好,雌鸟下了几只蛋,但公园巡逻的快艇连着四艘从几百米之外开过,掀起一阵又一阵浪。
与其说是浪,不如说涟漪,冲到岸边连水花都激不起。但䴙䴘的巢穴几乎与水面齐平,这一点波动漫过鸟蛋。雌䴙䴘在巢边打转,眼见着蛋与巢一起沉水,只好抱恨离开 。
2021年5月6日,上海,䴙䴘。
又是一次重建。
在近岸的一支荷叶之下,两只䴙䴘衔草筑巢,雌䴙䴘在新巢建好前就到附近一片荷叶上下了一枚蛋。“它实在是憋不住了。”老言(化名)说。从第一个巢在雨中消失,到第四个巢建成,他的镜头一直追着这个䴙䴘家庭——他是职业自然摄影师,贵州草海的黑颈鹤、中国西南的白头叶猴和高原的藏狐都曾是他镜头下的主角,但最近每次回到北京,他就会一直想着这一窝䴙䴘。
“在玉渊潭,我们要讲好关于䴙䴘的故事。”他说,这意味着在每个早晨,用穿着迷彩色外衣的镜头记录这对䴙䴘夫妻的生活。最近的重要节点是在7月12日,前一天北京市气象台发布暴雨黄色预警信号,当天风雨大作。在水池边,老言顶着一把伞,拍下了䴙䴘在风雨中抱紧鸟蛋的画面,噼啪落地的雨水浸透了鞋裤。最让他遗憾的则是错过一场冰雹,于是他无从得知䴙䴘是如何在冰雹结束之后保全了5颗蛋。
2020年12月13日,北京,寒冬时节,大批鸳鸯迁徙玉渊潭公园,吸引众多游人和摄影爱好者前来观鸟、拍照。(图源:CFP)
叙事,几乎每一个镜头重要的都是叙事。每一个鸟类开始活跃的清晨,老言和其他拍鸟者的镜头都会不断探寻公园的不同角落——掠过水面的夜鹭、苍鹭和黄苇鳽,藏在枝叶间的白头鹎和戴胜,它们的打斗、捕食、育雏行为中总能有精彩镜头。
当你听到这里的拍鸟者用亲昵的词汇描述这些鸟类,如同提起一个老相识,那或许就会对一位观鸟爱好者所描述的,公园的另一面感到吃惊——当候鸟过境,如今的十几二十个拍鸟者会壮大到一两百人,三脚架密密麻麻,镜头对准湖面,有拍鸟者拿出树桩和树枝摆在近岸,上面是大头针和铁丝,绑着面包虫,后者会吸引候鸟降落在树桩上。
当鸟类冒着喙被戳伤的风险吃食,摄影者的镜头就会瞄过去,快门不停响。
很难统计因此受伤和死亡的鸟类数量,但从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搞户外徒步,也对观鸟、拍鸟颇有兴趣的森林(化名)告诉全现在,五六年以前,有人在天坛发现了日本歌鸲,这是一种体型与麻雀相似,羽毛却更加华丽的候鸟,叫声嘹亮而动人,南迁时过境北京,十分罕见。
但没过几日,有人拍到,日本歌鸲的喉咙上有大头针的针尖冒出来——几乎可以判断,它是在吞下诱饵的同时,吞下了针。
日本歌鸲,拍摄地为台湾。(作者:Alnus,图源:Wikimedia)
没人知道这只歌鸲最终命运如何。
不被正视的事实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关于动物摄影的伦理指南中说,“标题的透明度是自我检查中有用的方法,如果我们不愿意分享自己是如何拍摄的,这或许就证明自己在拍摄时没有做出最佳选择。”尽管在平山拍下黑枕黄鹂的人,在微博上直言调侃自己的剪枝行为,但大多数参与棚拍,或者使用摆拍、诱拍方法的人,并不会承认或说明自己拍照的方式。
在玉渊潭公园,一位拍鸟者提到自己曾在群里看到的一张照片——那是一个俯拍的角度,没有枝叶遮挡的巢穴里有几只鸟蛋。她心里起疑,于是在群里客客气气地问对方,到底是怎么拍到的这张照片。问了几次,对方都没有回复。
在玉渊潭,一位摄影者展示了这样一张去年夏天拍摄的照片:那是一只在空中飞行的燕隼,双爪牢牢地抓住一只绿腹的虎皮鹦鹉。虎皮鹦鹉是家养鸟。“这不知道是谁家的小鹦鹉飞出来了,被燕隼抓到了,”他解说。
这是夏天公园里最令人期待的故事中的一个——这意味着小燕隼出巢穴,捕食和哺育行为将变得更加复杂。燕隼是一种体型比喜鹊大不了多少,却能凭借狠劲霸占附近领空的小型猛禽。池水中的灯柱是全玉渊潭的至高点,去年,两只成年燕隼在那里找到一个乌鸦巢,赶走乌鸦,住了下来。去年,它们养大了四只雏鸟,今年又正在哺育三只雏鸟。
“就好像是人上小学、中学、大学。”这位拍鸟者说,当小燕隼离开巢穴,最开始飞不太远,会在池水边的柳树上落脚,大鸟捕来食物喂它;过一些日子,等它能稳定飞行,就可以和大鸟在空中交接,衔走后者口中的食物;而大学课程,就是小鸟追逐大鸟,然后大鸟冷不丁地撒开猎物,小鸟再去追食这块自由落体的肉。
但画面里的这只虎皮鹦鹉或许并非意外离家。一个坐在池边观鸟的中年男人告诉全现在,公园附近就有个花鸟市场,这种人工饲养的虎皮鹦鹉随便就能买到,20块钱一只,带到玉渊潭,撒手往天上一扔,鹦鹉扑棱着起飞,燕隼就冲过来准备开饭了。
而在玉渊潭公园向西10公里的老山城市休闲公园,阿彩(化名)拍到了一个住在核桃树上的红角鸮家庭。照片上,三只毛茸茸的幼年角鸮同时看向她的方向,瞪圆了眼睛,如同神情专注的猫。
北京植物园,为拍红胁蓝尾鸲,有人在木藤上钉上了大头针。(作者:王景和,图源:自然使者)
她称它们为“角鸮宝宝”,不停感慨自己的好运气,角鸮宝宝醒了,还同时看向她的镜头。
但角鸮吸引来的并不只是她一个人——每当拍鸟者发现较少见的鸟类,就会在微信群里广而告之,于是拍摄者们就会一起出现在鸟巢附近。“只要树上的猫头鹰(猫头鹰是鸮形目鸟类的统称,红角鸮也是猫头鹰的一种)稍微活动一下甚至只是睁开了眼睛,就会引起一阵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有人为了引起鸟儿注意,偶尔还会吹一下口哨。而在核桃树下,所栽的植物被踩踏后倒在地上,一些影响拍摄的树枝也被折断。”《北京青年报》7月8日的报道如是说。而当天晚上,还有人用手电筒照射猫头鹰的眼睛,最终被工作人员制止。
对于这种昼伏夜出的城市猛禽来说,白天几乎是睡觉的时候,“多数时候闭着双眼,偶尔会睁开一只眼,”一位曾在城市里找鸮的观鸟者说。而在城市休闲公园里的角鸮也好,在鸟网上出现的其它鸮类也罢,即便是白天,也都瞪着眼睛,露出警醒的神情。
但阿彩更愿意将三只角鸮同时看镜头的动作解释为幸运,至于其它干扰动作,她不愿多谈。
在拍鸟者聚集的鸟网上,棚拍是受到网站管理者反对的行为——为了满足拍鸟者的需求,有经营者会买来野鸟,放进鸟棚饲养,在棚中制造树木、水坑等人造自然景观,以伪造自然摄影的效果,而因捕捉、买卖和棚中饲养,野生鸟类会大批死亡。论坛的管理者设置了“棚拍鸟类曝光”的帖子,专门点出涉嫌棚拍的作品。在评论区里,人们纷纷表示支持;但这个帖子的更新暂停在2015年,而关于摆拍和诱拍,则没有任何提示。
但实际上,摆拍和诱拍在野生动物摄影广泛存在着。中国观鸟会常务理事关翔宇是观鸟11年的资深观鸟爱好者和鸟类摄影师,他告诉全现在,在河北,曾有拍鸟的人将雕鸮(一种大型猫头鹰)幼鸟从巢里拿出,放在比较开阔的地方摆拍。前几年的夏天,蓝翡翠(一种体型较大的翠鸟)在北京山里的土洞筑巢产卵,拍鸟人为了拍飞行速度极快的翠鸟叼着虫子的瞬间,用石头堵了洞,成鸟在空中来回飞,幼鸟则被活活饿死。
群体行为
对于诱拍,老言并未全然否定,不过他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如果需要诱拍,我就会找这个动物在此地会吃的食物,这样就不会改变它的行为模式。”但他也认为,如果想批评拍鸟者,那不如去批评其它更严峻的问题——他类比国际关系,“美国的哪一栋高楼大厦不是建在自然界里,他发展好了,就来责怪中国修建水坝。”
“不能因为这样极端的个例,就否定整个拍鸟观鸟的群体。”他说。
除了极端个例之外,在这个观点参差不齐的群体里,关于行为准则的讨论并未达成一致的结果,就如同比弗利·乔波特的说法,“摄影的道德和生活的道德是一样的……其中不但几乎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则,还有很多灰色地带。”多数情况下,人们会对其他人的行为视而不见、不予置评。
并非每一个拍鸟者都是像老言一样经验丰富、在各地奔走的职业摄影师。很多拍鸟者都只活跃在自己家、或者城市附近,而作品就发在爱好者聚集的论坛和微信群里,同好的赞赏就是他们的收获。自然之友野鸟会前会长李强曾观察到,无论拍鸟者们出于什么样的需求端起相机,都抱着一样的目标——拍出精美的片子,赏心悦目,背景要干净,没有遮挡;鸟要够大、够近。
2021年3月28日,山西运城,摄影爱好者在盐湖湿地拍摄野生鸟类。(图源:CFP)
无论燕隼还是角鸮,展示图片的人未必是干扰鸟儿活动的人——但显然,即便是旁观,也能拍上几张不错的照片。“不是所有爱好者都有这个问题,在这一两百个拍鸟的人里头,有那么几个,就够呛。”森林说。
这些年,他看过在天坛公园用鱼竿捅长耳鸮的,在动物园堵住翠鸟鸟巢、延迟鸟儿回巢的时间来方便拍摄的。他看不过眼,上去制止,但对方振振有词,“我拍鸟就是为了找乐子,我怎么开心怎么来。”
每一次制止别人的不当行为时,森林几乎都是孤身一人,“他们(有些拍鸟者)会想,别人都摆好了,自己不用费劲就能找到乐子,何必去得罪人?没别人上去制止,也就我这种傻子和他们较劲。”
而比起惊扰鸟类之外更广泛的,是对拍摄环境的破坏,“但凡拍鸟的人超过五个,那个地方都是烟头遍地,吃完的食品包装袋、饮料瓶子都在地上,离开之后一片狼藉。”
后来森林不再专心拍鸟,他把三脚架和相机支好,就在附近捡烟头,最多一次,不到20平米的地方捡了400多个烟头。
旁边坐着的其他人开始变得不安,有人反问:“就你假干净,就你事儿多啊?这烟头在地上不是很正常吗?”
本该令人愉悦的观鸟、拍鸟,对森林来说成了充满义愤的事:在湖边拍摄,他眼见着拍鸟者们常待的地方垃圾越堆越多,植被因为踩踏而越来越差;在北京房山的十渡拍旋壁雀,能装50斤垃圾的口袋,他一共捡了3袋;在北京密云水库的不老屯拍猛禽,拍鸟人一路开车,他们在后面跟着,50斤的编织袋,装满了4袋子。
也是在不老屯的这一次拍摄,他见到拍鸟者为了拍摄雕鸮起飞而不停追逐,一只雕鸮力竭而亡。
于是,森林在三四年前离开了这个圈子,不再拍鸟。
伦理标准
人与野鸟到底要保持多远的距离,这个问题一旦开始思考,就很难停下。美国民间环保组织奥杜邦学会(The National Audubon Society)的自然摄影师们为拍鸟写下一系列伦理指导,“第一个基本要素是对鸟类及环境的真诚尊重,在任何利益冲突中,鸟类及其栖息地的福祉必须摆在摄影师或摄像师的野心之前。”
这些原则被细化为32条不同的细则,包括永远不要以使鸟儿飞翔为目的而靠近、保护鸟类栖息地、不移动一切鸟巢附近的伪装物、不暴露鸟类坐标等。而这一套原则被不少刊物作为野生动物摄影的规范。2015年,《户外摄影师》杂志上的一幅雪鸮的作品涉嫌诱拍——画面中的雪地上有老鼠脚印,但实际上,只有那些人类饲养的鼠类才会冒险在雪地上行走。
照片因此被撤回,杂志引用奥杜邦伦理指导起草者之一,自然摄影师梅丽莎·格罗(Melissa Groo)的话:那些捕食的鸟类总是习惯于食物奖励,如果它们从一个人类手里得到了食物,那么每个人类看上去都会像食物来源。
关翔宇告诉全现在,去野外观鸟和拍摄时,都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规则和底线。首要的是跟鸟保持警戒距离,但这很复杂,不同的鸟、同一类鸟的不同个体,甚至同一只鸟在不同时间段,对人的警戒距离都不一样,都需要丰富的经验去判断:
基于繁殖期对鸟的重要性,拍鸟巢照片和将照片传播都是不被提倡的。繁殖期的鸟需要更加安静和安全的环境,聚集拍摄会直接影响成鸟不敢去喂食幼鸟,而其中为了拍摄鸟巢或鸟蛋的剪枝行为,会直接造成幼鸟被日晒雨淋而死,或者被天敌发现,不止猛禽,乌鸦和喜鹊有时也会偷吃鸟蛋和小鸟。
2017年5月下旬,上海南汇湿地公园的震旦雅雀巢附近的芦苇被破坏,鸟巢裸露。(图源:新浪博客“猫耳鹰夫人”)
此外,观鸟时发现比较罕见的鸟、繁殖鸟、或者生性敏感多疑的鸟类出现在某地时,信息最好滞后一段时间再对外公布。2021年年初北京通州有一对大鸨越冬的消息经过媒体报道后,拍鸟者立刻闻讯而去,每天都有几十辆车停在农田边,人们则拿着长枪短炮去围观、追逐、轰飞这一对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后来有人观察到,雄大鸨胸前受伤了——伤口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但在撂荒的麦田上,拍鸟人依然不断追逐、拍摄。
天诚(化名)拍鸟五六年、一直关注环保,在他的观鸟历程里,这个问题始终相伴。
他躲在树后观察一只鸟,另一只看到,会发出报警的声音,直到把那只并没受到打扰的鸟也叫走;他将镜头对准一只红嘴蓝鹊的雏鸟,亲鸟(雏鸟的父母)就在旁边高声叫,他马上就感到了亲鸟的焦虑;拒马河一只红尾水鸲被观鸟队伍追得一路远退,旁边的家长却告诉孩子“这鸟不怕人”;他拍下一只角百灵,当时不觉得,回去却发现它瞪着眼睛注视镜头,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
一年春天,他在山里遇到白眉姬鹟,树上的鸟离他有十来米,但镜头一举起来,鸟就飞了。“如果一个人拍鸟、观鸟十几二十年,都没发现这会对鸟有打扰,这说明什么呢?”
他会告诉别人,观鸟要保持安全距离——这的确给他带来过安慰,但他还是不断被鸟的行为提示:“安全距离是人定的,人没想着伤害鸟,那鸟怎么想呢?”
“只不过,观(拍)鸟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乐趣,或惯性使然,根本停不下来。又或者,它已经成为了一些人的'事业’和经济来源,至少是籍此赢得一片喝彩的事由,根本不愿意停下来。”于是,他开始劝说拍鸟大爷们不要诱拍,甚至退出了许多鸟友群,也不怎么在群里分享自己拍到的照片了。
在中国,关于鸟类摄影的规管正在完善。2020年6月,《北京市野生动物保护管理条例》实施,其中明确规定“制止追逐、惊扰、随意投食、引诱拍摄、制造高分贝噪声、闪烁射灯等干扰野生动物生息繁衍的行为,”而根据公开资料,湖北孝感、山西太原、内蒙古赤峰等地都对鸟类摄影做出规定,尤其是繁殖期内的近距离拍摄被列入条目。
2020年5月下旬,在北京市植物园,保卫科科长因拍鸟者用花泥插着树枝、树枝上用铁丝缠着面包虫而在前场进行劝导:“你们用虫子诱拍,这可是违规违法。所以劝大家文明观鸟、拍鸟,好不好?相信不是每位游客都带食物来诱拍。我劝这位放虫子的游客,停止这种行为。因为这事儿涉嫌违法,我们会跟森林公安和属地公安报备……”
在此之后,北京市植物园里的诱拍和摆拍行为有所收敛;但在监管者视线之外,拍鸟者的群体内部并没有对这些行为达成一致意见。
对于这一次被剪枝的黑枕黄鹂,一位在微博上十分活跃的摄影者认为,对错并没有客观的判断标准,“所有拍鸟窝喂仔的拍鸟点,都要剪,不然怎(么)拍?怎(么)收钱?总之玩下就好。”他说。至于这样的“玩”,比起服务人类的城市建设和公园规划造成的生态破坏来说微不足道,“拍几只鸟窝就算是滔天大罪了?”他反问,“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动物,无什么可致(置)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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