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管(二)
第二天一早,父亲早早要去十几里外的学校上课,又有一星期不能回家,母亲早起来在厨房里忙碌做早饭,好让父亲吃了好走。
四莲也早早起来,把牛从牛棚牵出去,喝水,吃露水草。
盛夏的清晨,田野和山林,到处都是清亮透明水汪汪的绿,又凉快,又养眼。
四莲牵着牛,随着它慢慢地走,看着不让它去偷吃田里已经抽穗的稻秧就可以了,牛也舒服,自己也惬意。
母亲经常说,牛虽然是畜牲,但是也通人性的,犁田耙地累死累活,还只吃草,得讲良心让它吃饱。
所以只要牛转到了四莲家,早上也要把牛牵出去吃点草的。
母亲做好早饭,把妹妹从床上喊起来穿好衣服,就支大妹到塘堰喊四莲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好去上学。
四莲把牛牵到家门口刚刚系好,就看到天宝哥火急火燎地转过后屋角朝自己家走来。
母亲正在堂屋摆碗筷,看见天宝哥一脚跨进来,赶紧说,天宝好早,正好一起吃早饭,陪你叔爷喝口酒!
父亲正准备坐下吃饭,也赶紧站起来,准备再去拿个酒杯。
天宝哥朝母亲摆摆手,对父亲大声地说,先生叔,你还有心喝酒,水管还不晓得在哪一方?我问了好几家,都说冇看到!
母亲给天宝哥端来一把椅子,拉天宝哥坐下,说,找水管也要吃饭的,你叔吃了要去学校,我今日跟你一起去找!
母亲又回头跟四莲说,你再去拿双筷子,拿个碗跟酒杯过来!
四莲飞快地跑到厨房,拿好碗筷和酒杯摆好,天宝哥语气缓和一些了,对母亲说,婶娘总是这样客气,我跑一早晨,肚还真饿了,我搭先生叔福,早晨喝口酒!
父亲连忙说,不客气,不客气,平日请你喝酒都请不到!又端起酒瓶给天宝哥斟酒,手抖得厉害。
天宝哥看着父亲哆嗦的手说,先生叔手,现在越发抖得狠了啊!
父亲说,是啊!现在比前几年,抖得更厉害了!
天宝哥说,先生叔是不是喝酒喝太多了?早晨还是不能喝,抖得这么厉害,写粉笔字都不好写了!
父亲举起酒杯,跟天宝哥碰了一下,抿了一口酒说,没事,喝得不多,不耽搁事!
天宝哥也抿了一口酒,夹了一筷青菜吃了一口,称赞说,婶娘菜种得好,炒得也好,婶娘一个人在屋带伢种田,不容易!
父亲也吃了一口菜,说,你婶娘是不容易,得亏平日你们帮衬,要不然就更难了!
天宝哥说,同屋同村,能够搭把手就搭把手,不说帮衬不帮衬,不过出了鬼,我从昨夜找到今日早晨,问了一个圈,都没找到水管在哪一方!
父亲搁下酒杯,沉吟了好大一会,问天宝哥,是不是塘边杂柴把水管挡住了?又或者是哪一家借去放水冇说?
天宝哥说,不可能杂柴挡住!昨夜我也是这样想的,今日天一亮,我就约志明跟我一起去塘边找了,还下水捞了一遍,都冇看到么影!有可能在山塘放水的人家,我跟志明也都分头问了一个圈,都说冇放水!
听天宝哥这样说,父亲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不吭声喝了一口酒,也顾不上劝天宝哥。
母亲拿了一把干净勺子,把蒸的鸡蛋挖了一大勺,放到天宝哥碗里,面带忧色地说,天宝,你晓得,你叔爷吃完早饭就要去学校,星期六才回得来,在屋找水管,我又帮不到忙,你说麽办?你猜会不会是有人特地藏起来了?
天宝哥连忙按住母亲还要继续夹菜的手,说,婶娘不要客气,叫四莲姊妹多吃点好去上学!我也是猜,会不会是有人偷!
父亲举起杯子,又跟天宝哥碰了碰,说,不至于啊!我回来的时候,天亮得很,你去的时候天还没黑净,大白日,谁来偷水管呢?被人看见不就被捉到了?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嗔怪地说,说你老实,你不高兴!偷水管又不用马上驮走,当时藏在哪,等人都歇了,再来驮,天黑藏在哪都不好找,山塘旁边都是山!
天宝哥说,婶娘说得是这个理!我也是这样想的,先生叔你想,虽然天没有黑净,但是山塘还是有几脚路,有人趁着天麻麻亮,把管藏在杂柴里面,黑灯瞎火我们也找不到,等半夜他再来驮走,一点问题都没有!我问了进宝、胜哥这几家,都说冇看到!没人偷,除非是出了鬼!
喝了两杯酒,父亲还要给天宝哥斟,天宝哥说什么也不肯了。
母亲吩咐四莲,给天宝哥和父亲一人添了一碗饭。
父亲很快扒拉完一碗饭,跟天宝哥说,你慢点吃,我要赶紧去学校,上午第三节是我的课,我先走,有么事,你跟婶娘说,我星期六回来说不定就找到了!
天宝哥也放下碗,站起来说,先生叔要去教书,不能耽搁,我也走了,水管我先在屋场找,星期六你老回来已经找到,自然是更好啊!
看着天宝哥宽阔的背影拐出大门,母亲把碗里还剩的鸡蛋羹,分给四莲和妹妹,催她们吃快点,赶紧去上学。
四莲把鸡蛋羹和米饭拌了拌,三下五除二吃完,抹抹嘴,跟母亲说了一声,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
四莲以为,最迟到晚上,水管也能找到了,那母亲就不会夜不能寐了。
昨天晚上四莲睡得迷迷瞪瞪,听母亲对父亲说,如果水管找不到,那就麻烦了,不好跟天宝哥交代,更重要的是,以后田缺水,怎么办?自家的田没有一坵不需要放水的!
父亲不耐烦地让母亲别想七想八,早点睡,明天说不定就出来了!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人心隔肚皮!你睡得着,我睡不着啊!
但是,四莲放学回家,才知道,水管并没有找到!
天宝哥叫了好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帮着找,也问了隔壁村路过了山塘的人,都说没见到。
天宝哥专门到中家村、毛家村问了一圈,依然一无所获。
只有中家村的臭宝对天宝哥说,天擦黑的时候,他看到先生驮了一根水管往毛家村那边去了的!不如等先生放假回来再问问!
听到天宝哥回来这样说,一向轻言细语的母亲急了,脸涨得通红,急急忙忙分辩说,天宝,你莫要听臭宝瞎说,你叔爷放完水就回来了,马上叫四莲去喊你驮管,他么时候驮管去毛家村那边了?
天宝哥安慰母亲,婶娘,你不要急,我又冇说是先生爷驮走了,是臭宝说看到了,说不定是臭宝看错了,是其他人驮了,明日我再去毛家问一下!
天宝哥走后,母亲也顾不上做晚饭,吩咐四莲记得把牛牵回牛棚,把中午的剩饭剩菜热一下,带妹妹吃了,她要去中家村问问臭宝,他到底有没有看到有人驮管。
天还没黑静,四莲带着妹妹刚吃完剩饭,母亲就回家了,四莲看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像哭过。
四莲把锅底剩的一点饭添起来,端上桌让母亲吃,母亲摆摆手,说吃不下。
四莲问母亲,娘,你去问臭宝哥,他怎么说?
母亲说,一开始,臭宝说看到了,我说不可能,我问他是几点钟,他说大概是6点,我说6点半天快黑了,但是你爷天大亮的时候就放完水了,那时候我屋准备吃饭了,不能看到的是你爷!
四莲说,是的呢!6点半有电视看,我记得我跟妹妹吃完饭去三爹家看电视了的,我爷早就回来的,不可能去驮管的,我爷都要我去喊天宝哥驮管,怎么可能再去驮?
母亲抹了抹眼睛,说,是啊!我也是这样说,后来臭宝又改口,说天不亮,看得不清楚,不确定是哪个!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人善被人欺,你爷没有力量,一根水管都有人欺负他,要是一直找不到,你爷又要被村里的人那些说了!
四莲默默不做声,她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水管还是没找到!
父亲放假回来的时间,全部都用来找水管,但是还是遍寻不到。
村里的人,渐渐都在说是父亲把水管驮去卖了,源头都是从臭宝哥那出来的。
有的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臭宝亲眼看到父亲驮着水管,从山塘那边的山路去了毛家村,把水管卖给了毛家村。
甚至有几个平时就跟父亲不和的人,在村里骂骂咧咧,说父亲就是这样心眼不好,害人,把大家的水管偷去卖了,卖了钱好养女儿,不然一个老师几坵破田,自己都养不起,还生那么多!怪不得是绝户头,心肠坏,报应了!
好几次,父亲听了这些话,都气急要跟那些人吵架,对方抄起扁担就要打父亲,还是天宝哥拉住他们,说又没捉到是先生叔,空口无凭!
那段时间,母亲就跟魔怔了一样,牵牛出去吃草,都要用脚拨一下山里的杂柴,用棍子插一下放水沟,看看里面有没有水管。
很快,九升的水又快没了,母亲让父亲想办法再放一次水,灌浆的关键时刻,缺水可不行。
父亲在村里借了一圈,也没借到水管。
父亲在李婶家借的时候,胜哥正在她家门口蹲着聊天,看到父亲借水管,大声地说,李婶,你把水管借给先生,不怕先生给你卖了啊?
父亲讷讷地说,李嫂,你冇听胜保瞎说,我怎么会卖水管?
胜哥大声地笑,说,先生叔不承认,你冇卖,水管到哪里去了!
最后,父亲还是去的毛家村借到了水管,放了水,防水的时候,父亲就守在水管旁边,寸步不离。
村里的谣言更多了,都说肯定是父亲把水管偷去毛家村了,你看,父亲跟毛家村人的关系好,都是从毛家村借水管!
母亲更加消瘦了,她一遍遍地跟别人说,先生绝对没有卖水管,先生是老实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但是,母亲的这些话,就像是村边树林的落叶,而谣言,就像山洪,落叶一下子就被山洪冲刷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四个月过去了,冬天快要来了,水管还是无影无踪。
田里的水稻,都已经收割,一眼望过去,长长的田垄光秃秃的,只剩下小半截黄灰色的稻草还立在田里,有的田已经被翻耕,准备栽上油菜。
现在谁也不会操心田里有没有水了,村里人也渐渐忘了那根丢失的水管。
只有天宝哥和四莲一家还在继续找水管。
母亲跟父亲商量,现在都没人要用水管,更不好找了,不如去找刘半仙问一下,让他算一算,大概在哪个方位找!
父亲斟酌了一下,同意了母亲的建议。
父亲说,刘半仙算得蛮准的,上次志明屋的牛跑了,刘半仙说往西边找,果然就找到了!
母亲说,你不要空手去问他,刘半仙到城里去给那些有钱人算,一趟能赚不少钱,你带一包烟去!
父亲答应了一句“晓得了!”就出去了。
晚上天快黑了,父亲才回来。
吃饭的时候,母亲问他,刘半仙是怎么说的?
父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说,刘半仙说,水管还在呢!
母亲急忙问,那他说没说在哪啊?
父亲说,没说,只说往西南方向找,是熟人驮走的,还在!
母亲一边照顾妹妹吃饭,一边自言自语,西南方向,毛家村在西南方向,中家村也在西南方向,熟人,那会是谁呢?
父亲说,只要水管还在,就没问题,我去找天宝,跟他说一下!
吃完饭,放下碗筷,父亲就起身跟母亲说,我去找天宝,跟他商量一下!
父亲到天宝哥家,天宝哥正抹桌子拿碗筷,准备吃饭。
看到父亲进门,天宝哥喊了一声,先生叔过来了,吃了没?一起喝口酒!
天宝哥对他家老大说,去给先生爹拿个酒杯来!
天宝嫂子沉着脸,呵斥正准备起来去拿酒杯的老大,坐好吃饭,当做不做,瞎忙什么?
父亲忙说,天宝莫客气,我刚吃过饭,过来是跟你商量一下,下一步么样找水管。
天宝哥端过来一般椅子,让父亲坐下,说,我也正想去找叔爷,志明无意中听说了水管的下落,我们要去找回来呢!
父亲欣喜地说,是吗?我下午去问刘半仙,他说管子还在呢?是熟人驮走了,说是要往西南方向找!
天宝哥拔拉了一口饭,嚼了几下就咽下去了,用筷子敲了敲老二的碗边,说,吃饭下巴有洞啊,你看看你的桌子下,都是饭,一粒粮食一滴汗,你老子收这点谷米不容易!
父亲看着吃得一脸都是米饭的小家伙,笑着说,小孩子都这样,吃一半泼一半!
天宝哥说,是啊!吃的还没泼的多。还真冇说,刘半仙是真半仙,西南方向,熟人,都说对了,先生叔你先回去,下个星期,保证水管就找到了!
父亲高兴地回到家,对母亲说,这下你放心了,天宝说下个星期,保证找到水管!
母亲说,老天开眼,找到水管就好,不然你的冤都冇得地方申。
过两天,天宝哥叫上志明、胜哥几个,去中家村找臭宝。
天宝哥问臭宝,你说你看到是先生叔驮了水管,是不是这样?
臭宝想了想说,也不一定是!当时天色暗,我看得也不是很清楚。
志明说,几个月前你不是说看得很清楚么?怎么现在又说看的不清楚了?到底是几点你看到先生叔驮水管的?
臭宝支支吾吾说,有可能是5点多,有可能是6点多,我又冇戴表,不晓得具体时间。
胜哥说,恐怕不是吧!5、6点钟天还亮得很,你不可能看不清楚啊!就怕是你故意看不清楚的!
臭宝着急起来,说,我跟先生叔又没冤仇,我冤枉他做么事?
天宝哥给臭宝丢过去一根烟,自己也点燃一根,吸了一口说,你是跟先生叔冇得冤仇,但是不代表你不能冤枉先生叔啊!你想一想,这大半年,先生叔被几多人骂,先生娘哭了几多回,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臭宝也把烟点燃,沉默不说话。
志明直截了当说,我怎么听有人说,是臭哥你自己把管子驮回来了?
臭宝急急忙忙说,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
志明说,我听谁说的,不重要,关键是你驮没有驮?
臭宝斩钉截铁地说,没驮!不可能的事!
胜哥说,你驮没驮,我们查一下就可以了,你屋楼梯在哪,我们搬过来到你屋楼上看一下,就都清楚了!又不会冤枉你!
臭宝的手,抖了一下,好像是被烟灰烫到了!
志明站起来,到臭宝家屋角把长梯子搬进来,搭在阁楼口上,就准备上去!
臭宝站起来,想了想,又蹲下去,抖了抖手上的烟,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说,水管,是在我家的阁楼上!我本来只是想吓一吓先生叔!
天宝哥也站起来,把烟蒂扔到地上,一脚踩上去,碾了碾,说,是不是吓一吓先生叔,都不重要,你今日把水管交出来,什么事都没有,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不然,就要先生叔到大队去报案,你说在不在你屋楼上,让不让我们去拿?
臭宝连忙说,水管是在楼上,志明你上去拿下来吧!
星期六下午,父亲回到家。
母亲正在家里准备做晚饭,高兴地对父亲说,水管找到了,你回来,叫天宝、志明几个来一起喝口酒,我多做几个菜,要不是他们几个,找到水管还不晓得到几时!
父亲连连点头,说,正是这样,你准备饭菜,我亲自去请他们几个!
四莲在灶下帮母亲烧火,透过灶火的光,四莲看到母亲消瘦的脸上似乎也溢满红光,仿佛年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