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海新:欠点子

欠    点   子

作者:蒋海新

我上小学的时候,曾目睹一位农民,多次在一张简陋的小餐桌边说出“欠点子”三个字 ——他的形象多年来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是“大跃进”后的那几年中,我们那个住了九户人家的院子里,死去的第一人。

我是看着他走进我们这个院子的。

我们那个小院子有个小天井,围着小天井的是七家人各自的水缸、炉灶和小小案板。另有两家的炉灶等做饭家什,则设置在自家的房间里。小天井正中是一个半米见方的阴沟开口,边上是红砂石条,不到二十厘米高。九家人的洗菜洗碗水和洗脸洗脚水,都往那阴沟开口里倒。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站在小天井阴沟开口边上,正对着院子那小小的进口。从外面进来的人,先得跨过进口的门槛,穿过一条短短窄窄的甬道,才能进到天井。
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跨进了门槛,缓缓地走进来。他的头上缠着一圈脏兮兮的白布——那时候四川很多农民,头上都缠白布包头。待他走近了,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庞黄白虚肿。他上身穿着一件对门襟的蓝布衣服,下身是一条俗称“反扫荡”的黑色中式裤子,裤子很肥大,却有点短。他的小腿有一小截露在外面。他的小腿也是黄白黄白的,好像有点肿。那天很冷,他只穿了一条单裤。
走到小天井边,他站定了,开口喊:表姐!表姐!见没人应,他又喊:周家淑!周家淑!周家淑就是周表姐——我们院子里的大人小孩那时都这样称呼她。
周表姐跟她丈夫高师傅住在我家那个阁楼上。阁楼上原本只有两个临街的房间,两间房外面,朝着天井的方向,有大约十几平方米的空处。那空处被人用一人多高的竹篾笆围出了一个长方形,上面开了一道篾笆门,那就是周家淑和高师傅的家。他们的家,没有窗户,两面是墙,两面是篾笆。那两个临街的房间就是我家,要进我家,必须绕过他们的篾笆墙。
周表姐四十出头。她听见呼喊,探出头来,看见来人,便大声说:老三,你上来嘛!那人说:太累了,我就在下面歇歇。周表姐下了阁楼,搬出楼梯下面的凳子,让那人坐。周表姐家的灶台水缸和一张小桌子就在楼梯旁边,那是她家做饭吃饭的地方。
那会儿已是下午,但还不到家家开始做晚饭的时光,周表姐却立刻在灶台前忙活起来。不大会儿功夫,她家的晚饭就做好了。高师傅、周表姐和他们家新来的客人就坐到小桌边,开始吃饭。
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里,即使是看别人吃饭,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院子里的小孩这时差不多都到小天井里来了,有的帮着家里做饭,有的就在一起聊天,顺便瞟一眼别人家吃什么。我记不得周表姐家那天吃的什么饭食了,总之是很简单的蔬菜米饭之类。
那些日子里,为了避免争抢,每家人在开吃之前,都由一位“权威”分饭菜。这“权威”或是父母或是兄长。分完了饭菜,就不会再有,更不会有人问吃饱没有,因为饥肠辘辘的一家人,永远都没有吃饱。问了又能怎样呢?
但是那天,周表姐家却成了例外。我们一众小孩都清楚地听到了周表姐问她那表弟吃饱没有,他的回答是“欠点子。”
“欠点子” 这三个字,是四川何处的方言,我没有考证过。成都市出生长大的人,是不会这样说的。这乡里乡气的的三个字,由一个乡里乡气的的农民带着浓重的乡音说出来,立刻激起了院子里穷极无聊的小男孩们的兴趣——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模仿挖苦老师,以此为乐。小男孩中,秋明最善于模仿。
秋明当时就小声地模仿着重复了“欠点子”这三个字。没有人笑——毕竟那个高大的农民就在那里坐着。虽然他说了“欠点子”,周表姐却没有再给他一点吃食,因为餐桌上的饭菜已经吃光了。
晚饭以后,高师傅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架在通向阁楼的木楼梯下面,放上了被褥和枕头,为周表姐的表弟搭了一张床。
通向阁楼的楼梯又陡又窄,有人上下楼梯时,除了脚步撞击梯级的咚咚声以外,还有老朽的木结构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吱吱声。伴随这些响声的,还有因为震动,从楼梯缝隙中落下的灰尘。周表姐的表弟,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民,躺在楼梯下面,从来没有抱怨过响声震耳或者灰尘呛鼻。
白天,他有时会起来,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躺着的。他很少说话——实际上,除了“欠点子”,我想不起他还曾有过其他话语。
每餐饭后,周表姐总要例行仪式般地问她表弟“饱了吗?”她表弟总是千遍一律地、带着浓重的乡音回答“欠点子。”
那乡音十足的“欠点子”,使得院子里的小男孩,从他到来的第二天起,就开始以这三个字作为他的指代。他们明知他就躺在旁边的楼梯下面,也毫不忌惮地模仿他怎样吃饭,怎样眯缝着眼睛在院子里晒太阳,甚至他怎样挣扎着起身,步履蹒跚地去街上的公厕。每次滑稽表演,模仿的小男孩必说:欠点子是这样的......
据学者调查,三年困难时期,地方政府是不准农民外出逃荒的。但凡事总有例外。我曾经在街上看到过一个跟欠点子装束差不多的农民,生吃死去的老鼠——那老鼠多半是被毒鼠药毒死的。也看到过浮肿虚弱破衣烂衫的农民,躺在街边,奄奄一息,无人过问。
其实,在那些实施票证供应的年月里,城市居民根本没有余粮去施舍他人。
那年头连豆腐也是凭票供应的。有次邻居周婆婆和我一起去买豆腐,我买我们家五口人的,大约有一斤重。周婆婆买她和周爷爷两人的,不到我家的一半。我们买到豆腐后,刚刚离开菜店,周婆婆就三口两口,把她手里的豆腐吃光了。我不知她后来是如何向周爷爷交待的。周爷爷没有熬过饥荒年,是我们那院子里第二个去世的。
院子里的岳婆婆也让我惊诧过。岳婆婆的儿子媳妇都是工人,家里还有年纪尚幼的孙儿孙女。因为儿子媳妇上班,做晚饭基本都是岳婆婆的活儿。院子里没有电灯,如果在冬天,天黑得早,做饭是要点煤油灯的。好几次我看到她做好晚饭后,在油灯光线最弱的地方,自己先偷吃一些,尤其是在有好菜——比如有豆腐或猪肉的时候。晚饭时,她又若无其事地跟全家人一起,不紧不慢地吃她分到的一份。
相比之下,周表姐和高师傅把自己本就不够的吃食,与农村来的表弟分享,是非常慷慨的了——尽管每一次他表示“欠点子“,都没有再给他一口吃食。
实际上,那些年月里,两个人的定量,只够勉强维持生存。再增加一个人来均分,就难以保证活命了。
几个星期之后,欠点子就显得越来越虚弱了。他的脸肿得发亮,眼睛成了一道缝,腿也变成了粗粗的“象腿”。但是,周表姐和高师傅没有任何水肿的迹象。
周表姐和高师傅有个女儿在青海工作,经常给他们寄包裹回来。估计包裹里有酥油煎饼,因为我在阁楼上闻到过那种食品的香味——我曾经在一个同学家里吃过一小块,知道那美食的味道。
欠点子来的那天,就不愿意爬楼去他表姐的篾笆家——太累了,他说过。以后他愈来愈肿,就更不可能上去了。他应该也知道青海来的包裹里有吃食,但是,表姐给他吃让他住,他大约已经感激不尽了。他是个本分之人。
不知从哪天起,欠点子就不再回答周表姐饭后的例行问题了。吃饭之前,他从阁楼下低矮狭窄的板床上挣扎起来,吃力而缓慢,仿佛耗尽了气力。等到把饭吃完,他似乎没有气力说“欠点子”三个字了。
岳婆婆家的灶台,紧挨着周表姐的灶台。她头一偏过去,就能看到整天躺在楼梯下的欠点子。她说:我这辈子活了好几十年了,从来没看到过像周家表弟这样肿得发亮的人!
随着欠点子的病情加重,院子里的空气似乎凝重起来。小男孩们不再模仿欠点子了,就连挖苦讽刺老师的模仿秀,也转移到秋明的家中了。
一天早餐时分,我看到周表姐眼睛红红的,欠点子躺在板床上,没有起来吃早饭。我下午放学回家,看见阁楼的楼梯下面空了——欠点子不见了!周婆婆小声地告诉我:他死了,中午就送到殡仪馆去了。
后来的两三年里,我们那院子里,先后死了四个人——都是五十岁以上的。其中,包括一个右派,他从劳教农场释放回家没几天,还来不及报户口领票证,就过世了。
蒋海新女士留影于新西兰著名的Pukaki湖。
作者简介:蒋海新,女,1948年出生,成都市人。1969年插队落户到四川名山县合江公社,1977年高入四川师范学院(现四川师范大学)英语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88年赴新西兰坎特伯雷大学留学,获文学博士。曾在新西兰奥塔哥大学从事汉语言文化教学二十余年,博士生导师。现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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