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桂风 | 父爱如山 | 此情可待成追忆

《八桂风》微刊  2017.10  总第10期

施昭明,男,广西南宁市宾阳县人,1969年12月出生,中学语文教师,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著作有长篇小说《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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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之前我大多时候是跟在父亲身边。父亲那时是大队党支书,整天开会,真正下地劳动的时候不多。大队部也就成了我童年生活的一处重要场景。大队部是一个四合院,座落在村子中央。办公室是一个两室一厅格局的套间,外间是办公的地方,当中合摆着六、七张办公桌。正对门口的墙上并排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画像和一个大挂钟,靠近门口的小木窗旁有一台黑色的手摇式电话。父亲就经常坐在大挂钟下面的位置上开会。院子里长着几株高大茂密的相思树,地上落满豆状的果实。我在院子里将一片一片的果实捡拾起来,一片一片地剥开,从早到午,从午到晚。父亲在屋子里开会,没完没了的会。那时侯从县里公社来下乡“三同”的工作同志很多,这些工作同志一来就吃住在农户家,长则一年半载,短则十天半月。大队干部和工作同志在一起喝酒吃饭就变得很经常也很正常。那时侯的吃喝比较简单,也就是一、二盘猪肉,炒花生之类,酒是农家自酿的米酒,但那已是很奢侈的事情。这种时候我一般都在场,舀小半碗米饭,夹几块肉,赖在饭桌边,吃得满嘴流油。在和父亲相处的那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晚上,我和父亲睡在自家的灰沙屋。晚上父亲也常开会,去大队开,也去别的生产队开。我一个人睡在家里十分害怕,尤其是村上死人的时候,半夜醒来如果父亲不在身边 ,总觉得那夜是多么的深沉、黑暗和漫长。总要听到父亲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听到钥匙拨动锁孔的声音,夜的恐怖和黑暗才蓦然消散。也许父亲察觉了这一点,有一段时间晚上他不再出去,静静坐在桌前吸烟。临入睡我总要问一句:“今晚去开会吗?” 父亲总是说:“不去。”我的一颗心就放下来,很快沉入睡乡。其实父亲还是每晚出去,只不过是在我入睡之后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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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材高瘦,每天早上起床前,他喜欢让我给他踩背。我从他瘦削的肩胛走过他的背部、腰部、臀部和大腿,又从大腿走过臀部、腰部、背部和肩胛,来来回回。时间一长,我就对这项额外的工作有点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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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有午睡的习惯,尤其是夏天,他睡得很香。而我总会在他熟睡之后去掏他的裤兜。裤兜里通常会有一些零碎的钱币,一角的、两角的,一分的、两分的。我通常只敢拿一个五分的硬币。这种情况父亲一般都不会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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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读过小学,在那时的乡间也算得上是有点文化的人。他好读古书,写得一手不错的钢笔字,棋艺亦是一绝。父亲天生好脾气,在为人处世行事上低调亲和。那年月,运动一个接一个,不少生产队在揪人斗人。父亲知道那是大气候,不可逆转,但他从没有参与整人运动,并且一直与村上那些所谓的“地富反坏右”“牛蛇鬼神”保持着良好的平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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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之后父亲不再是大队党支书。有那么几天,我发现全村的党员干部都集中在大队的纸厂里开会,可是父亲没有参加。我感到很奇怪,大队开会很少有父亲不参加的。我问父亲:“你是党员吗?”父亲反问我:“你说呢?”我当然回答不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天党员开会是“文革”后的整风,是拨乱反正,父亲作为“文革”期间的大队党支书,被告知回避。后来就听说给了父亲一个党内警告的处分。我很为父亲感到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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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担任大队支书期间,每天都会有人到家里来找父亲办事,多是在我们吃早饭或晚饭的时候。有的是口粮不够吃,有的是邻里矛盾,有的是写证明盖公章等等。父亲卸任后,家里出人意料地更加热闹起来,晚上来串门聊天的人比以前更多。最常来的是北边的让家大哥和芳邻大伯。芳邻大伯原先是村上高小的校长,退休后又担任族长多年。他身材高大,衣着整洁,头发往后梳理得溜光。每天晚饭之后,他就会穿过长长窄窄的巷子来找父亲聊天。他盘腿坐在床上,声音洪亮地发表各种各样的见解。有时候他们也会下下象棋,芳邻大伯的棋艺不错,走棋很谨慎。常来找父亲下棋的还有兆宁十八叔、兵二哥,但他们和芳邻大伯一样都不是父亲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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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实行土地责任制后我家分到了七亩多水田。因为我的兄姐都在外工作,二姐已出嫁,我和妹妹还在读书,家里劳力少,地里的活计父母只能亲力亲为。暑假回来,正是农忙,看着瘦弱的父亲扛着大包大包的稻谷吃力地走在田埂上,我的心里就一阵阵内疚。我那时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我能出人头地,振兴家道 ,卸去父亲肩膀上的重压。这也正是父亲最大的希望。可我偏不争气,高中毕业后考不上大学,又补习了两年依然名落孙山。父亲又退而希望我能及早娶妻生子,延香火续血脉。可是他没有将这种退而求其次的愿望表达出来,他怕因此耽误我的前程。直到父亲去世,我既未出人头地,也没娶妻生子。父亲对我的所有期望全部落空,临死前父亲的心里一定充满了悲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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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向身体虚弱,且不时有小恙小病。一九八九年父亲的身体更糟了,气喘、咳嗽、牙龈溃烂。有一段时间他不能咀嚼,只能喝稀饭。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在世,住在我家里,每天给父亲煮稀饭。父亲脾气很好,可是长期的病痛使他也偶有烦躁。去看过村上的郎中,郎中说父亲得的是肺气肿并发症。我们对郎中的诊断深信不疑。这倒不是迷信郎中,而是我们压根没有将死亡和父亲联系起来过。记得有一个晚上,夜很深了,我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的门缝里漏着灯光,我推门进去,父亲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望着蚊帐顶,目光一片茫然。很多年后,回想起父亲当时的形容,我想,父亲当时一定已经预感或者意识到了死亡的逼近,隐隐听到了死神的召唤。或许是心灵感应吧,那段时间,我忽然没由来地想为父亲做点儿什么,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念头。我最想的是为父亲买一双布鞋,白底黑面的那种,既便宜穿起来又舒适。遗憾的是,我终于未能参悟冥冥之中上帝的提示,丝毫没意识到父亲生命的日历已经翻到最后的几页,那双鞋一直没买,略尽孝道的念头一拖再拖,将实而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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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病期间父亲也间歇性地住过几天医院。有一次我从学校去看他,我买了几斤水果。病房里冷冷清清,只有父亲一个人,父亲在一边接受输液一边看书,神情甚是落寞。我们没有过多的交谈。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和父亲的交流日渐稀少。我退出病房,心里甚是难过。作为儿子,我既不能解除父亲的痛苦,又不能为他排解寂寞,更不能给他些许的慰籍,甚至连对他的关心都无法表达,纵然表达,也那么轻描那么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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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一次送父亲去医院是在莺飞草长的四月,正是春播季节。我们默默地走着,路过一块秧地时,父亲对我说:“你在家里要记得给秧地灌水。水不要太深,像这块秧地的就合适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平静的语调里掺和着人生的酸涩。仅仅隔了二、三天,我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赶到医院,父亲和几天前入院时判若两人,他的胸口大起大伏,呼吸已经相当困难,并且不断说着胡话,显得十分烦躁。医生给父亲打了一支镇静剂,父亲很快睡了过去。夜里十一点,父亲一觉醒来,我给他削了只水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我正奇怪,他因为牙龈溃烂,吃东西一直很困难,这只梨却吃得如此一往无前。刚吃完,父亲忽然说腰疼,言语不及一二,便溘然长逝。时间是一九九0年四月四日,清明节。我牢牢记住了那年那月那日的那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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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习俗,在外过世的人遗体是不能进入厅堂的。我们将父亲的遗体从县城拉回去,在山口圩后面的山脚下搭了个棚子安置着。夜里,下雨了,倾盆大雨,雷电交加,是春天的第一场大雨,第一场雷电。母亲托阅国三哥去叫我们兄妹五个回家,说雷电太猛,顾生不顾死。我没回,孤零零一个人守着父亲。风雨袭来,烛火摇曳,我打了个寒颤,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阴阳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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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下葬后的某一天,我独自去到村后的红山,坐在父亲的坟前,想起父亲生前的种种,默默地流泪。泪水在我的脸上长流,慢慢衍变成一片滂沱,将我年轻清秀的脸弄得一塌糊涂,模糊不清。习习山风从草尖上掠过,从树梢上掠过,在耳旁响成一片呼啸。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我站起来,对父亲说:“爹啊,我回去了”夕阳,荒山,野芳侵古道。我真没想到,没有父亲的孩子是如此无助,如此凄惶,如此孤苦。父既不在,生有何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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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性格温和,待人十分宽厚。这是所有认识父亲的人都深有体会的,也是我亟需学习的。父亲在外从来未与人有过争执,在家里对孩子也很宽容,从未打骂责备过孩子,甚至对孩子的任性很多时候都表现得十分软弱和无奈。父亲的这种软弱其实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力量。他愈是软弱,我愈是觉得应该听从他的话,努力做人。虽然,直到现在,我的种种努力还未见丝毫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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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十六个年头。十六年来我常常想为父亲写一篇悼念性的文章,竟一直无从写起。十六年来每每谈及父亲,稍为纵深地谈上三言两语,我仍会潸然泪下。不止一次,在朋友的宴席上,因为提及父亲的话题,我流泪失态。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一种亲情竟是如此深刻而持久。父亲啊,也唯有你,才能告诉我,世间情真的可以深到透骨,深到入髓。人生三道茶,第一道苦似黄莲。我想,那便是人生最初的痛苦,包括了与亲者爱人的生离与死别。没有经历过痛失亲人的人难以体会得到人生的无常,难以体会得到人生之苦究竟有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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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已人到中年,对生活仍有少年般的幻想。我常常幻想,我有一处带院子和园子的乡居,有够食的稻梁,有手伸钱来的宽裕,有一个贤淑的妻子,有一对端庄健胖的儿女,有千金难买的健康,有四世同堂的天伦。每一日,父亲就坐在爬满藤萝的院墙底下,一边看书一边看护我的儿女。我想,那样的日子当如疏影朗月般适意,如秋日远山般宁静。我想,那样的日子应当就是我苦苦寻觅的幸福。然而,世事难料,事与愿违,父亲的肤发早于十六年前就已遁入黄泉。而我,这些年来也活得颇是艰辛,为家事伤痛,为米粟劳作,忧谗畏讥,患得患失。活着是多么的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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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纵然长路迢迢,风雨凄迷,只要活着,总也还得走下去,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肩负着一个生命和一种精神的延续。

写于二00三年三月三日

改于二00六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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