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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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这个地方木材少,家具大多是泥做的。比如说放碗筷的泥阁,放米面的泥瓮,外表用马粪拌面汤反复打浆,瓷一般的,看上去油光水滑。可有两个物件必须是木材的。一个是红躺柜。及胸高,柜深盖大,四平八稳,漆成大红色,通常都是一对儿,一顺儿躺在地下。躺柜里可以放衣裳杂物,也可以放粮食。女人在红躺柜里取东西,半截身子拦腰折断栽进柜子里。河套这个地方家家都是夜不闭户,这里没有贼,只有匪,就是说这里没有偷只有抢,可门是挡不住土匪的。每家贵重的东西要放进躺柜里,所以要深不可及。另一个是棺材。寿终正寝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你好好地活了,才修来了好好的死,所以人要死出尊严和气派来。用最好的木料做棺材,柏木的最好,其次是榆木柳木的,上面漆彩描金,添龙绘凤,总之繁花似锦。如果一个人死在了冬天,人们就说,这是个好人,可死好了。办丧事最好是在冬天,人闲了,粮仓满了,这厢孝子贤孙哭天抢地,悲痛欲绝,那厢红男绿女鼓乐笙歌,歌功颂德。死了的人那是村里最好的人,世上最好的人。好人还不得用个好棺材吗?棺材是一个人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点面子,是一个人此生的结果,谁还会对自己最后的一点体面吝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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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东部的树林子村,是个长满榆树的地方。村子里有个人叫任老三。
就说任老三的娘,本来是个健壮的女人。河套平原的女人,吃白面,喝酸粥,那屁股瓷实的,像一爿小磨。任老三的娘是个俊媳妇,不笑不说话,脸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太阳一晒,渗了血的红,让人心尖子疼。任老三的两个哥大头和二头是双生,娘的奶水冲,一个奶头上吊一个,吃得两个胖小子叽哩咕噜顾不上倒气儿。生下任老三后,奶水就用不了,半夜里奶胀,一撩衣衫,滋到房梁上。无奈,爹就拱在娘怀里,咂。
半年后,邻居范老财家生下了宝贝闺女改花。范家和任家都住在村子的大东头,本来都是穷人家。河套这个地方在黄河北岸,河水自西向东流,村西头的地通常是肥地,先见水的。村西头的人家是有地的人,他们住在离自家地近一点的地方,心里踏实。范家本来和任家一样穷的,走西口来,先当长工,后来置了几分地,也算有地的人家了。两家的地挨着,下种啊浇水啊都互相照应着。穷么,尿盆子里生豆芽,扎不下臭根的。尤其是范家,凭着男人的勤、精、省,几分薄地几年内就像变成了几顷地,也算是村子里的小财主了。虽然随着地的增加,老范和老任的交往有了一点变化,比如说,老范家翻修了房子,房檐比过去高了一拃。收了工回家,远远看上去,老任家在老范家的腋窝底下。再比如,老范对老任说话时,背着手,老任对老范说话时,垂着手。但老范还是不想把房子搬到村西头去,农忙时老任顶把左手给他帮忙,他该雇两个短工雇一个就行了,省了多少啊。总之范家和任家隔着一堵墙住惯了,住暖了。
改花娘生下了改花,奶水不够吃,改花整夜地嚎。改花娘说,赶紧买只奶羊。范老财烟锅子磕在炕沿上说,买奶羊要你是干甚的,一天十个鸡蛋吃到屁眼子里去啦?要说范老财的精明和吝啬在近邻远村是出了名的,俗话说,财主是细下的,穷鬼是日(生)下的,老范家是最典型的例子。吃喝拉撒的事情就不说了,单说当初娶媳妇。范老财要找全河套最高大的女人,这样的女人能受会生,一肚装几个也说不定。反正是一份彩礼,何不找一个又高又大的,一个顶俩。娶回来坐在炕头上,一座粮仓似的,多喜庆。范老财在近三十岁头上娶回了改花娘。这女人称心呀,全村的男人女人看她都得仰着头,土改以后斗地主,后来的村长田喜跳了丈二高的蹦子才给了她一个嘹亮的耳光。可是范老财马上意识到了自己上了当。这个女人就是一个饭篓子,吃了就干,干了就睡,一翻身就压塌炕板子,浑身乌漆麻黑的,烧两锅水也洗不出白肉来。一吃饭三盘十八碗,一做营生稀溜软,站起来蹴不下,蹴下了站不起,腰来腿不来的,整天窝在炕头上抱着胸前的一堆肥肉丢盹儿淌口水。唉,苶人挑大个,原来萝卜大了是糠的。除了吃还有穿呢,比别的女人整个要多三尺布。除了活着,还有死呢,那得多大的棺材费多少木料呢?亏了,日她祖宗的。范老财吃了哑巴亏,心里憋屈,就不待见她,他想,往她身上使劲还不如往地堰子上使劲,地里多长几头穗儿吃的亏就扳回来了。可是断子绝孙也是亏祖宗的事,娶回这么个海吃楞睡的货还不生娃,那不亏得脚后跟都流脓了么。这个帐范老财能算得过来,所以一不小心吃多了的时候,范老财也就费劲八叉地往他老婆身上骑,于是就骑出了闺女改花。可是让人想不通的是,改花娘竟然没有奶水,她的一只奶头就有一个娃大,但是里头是空的。
改花娘再一次提高嗓门说,赶紧买一只奶羊。范老财叹了一口气,趿拉着鞋出去了,站在院墙上喊任老三的爹。他说,兄弟哎,快让兄弟家给我娃喂口奶。我家那个吃屎的货,三个麻袋高两个麻袋宽,里头装的都是大粪,狗日的哩哩------
这样,任老三的娘就怀里揣着任老三,一天三遍五遍地到改花家喂奶。两个女人坐在炕上,说家常,夸对方的男人,夸自己的孩子。转眼改花两周岁,任老三三岁多了,任老三娘的奶水才淡了。
过了年关,开春了。范老财把一口袋粮食提到任老三家,放在炉灶边上,蹴在炉台上抽旱烟。老任家的三个小子在后炕上睡了,三颗脑袋齐整整地摆在枕头上,像三颗拉了蔓的瓜蛋子。任老三的爹娘两口子坐在炕头上,脸上都红扑扑的。全树林子村的人都知道,这两口子好得一个人似的,老任不管是挖大渠还是洗渠口,从不在外过夜。他们生下三个小子后,村子里还是有人听他们的房根儿,据知情者说,每到熄了灯,他们就会把头放在一个枕头上,即使什么也不干,也要脸对着脸嘴对着嘴,说上半晌的话。天一亮,任老三的爹手里端着热汤面,吃面的声音震得天灵盖呼呼地响,全村人都能听得见。于是村子里的人都说,老任家的日子过的好啊,白天“面”对“面”,晚上“肉”对“肉”。唉。
任老三的爹看着那只面口袋说:他大爹,你这是做甚嘞?
范老财向他摆了摆手,又添了一锅子烟巴哒巴哒地抽。
范老财这人话短,他从不把力气用在说话上。话多了费力气,力气费粮食。
任老三的娘撑不住气了,说,他大爹,你看咱们拆了墙就是一家人,改花那娃惹人亲,跟我亲闺女似的------(待续)
原载《长江文艺》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