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鬼”时代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被誉为塞外粮仓的河套地区,也经历了一段缺吃少穿的“饿鬼”时代。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有的人认为,革命是快乐的。但在大多数人看来,只有吃着才是快乐的。
这是不能歪曲的历史。
在熬过最艰难的那三年以后,河套乡亲的日子稍微好过了店,每人每年能分360斤粮。其中,小麦100斤,其余均为糜子、高粱、黄豆之类。两顿干一顿稀,勉强吃饱。当时,我们有个老队长叫马吉太,很有经营头脑,在队里开了菜园和瓜果园。所有这些副业,都为我们这帮半大小子提供了“偷吃”的方便。
先从春天说起。这个时候青黄不接,家里的猪油罐子也快要空了,主妇们的勺头子上,油一天比一天少。十来岁的娃娃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三餐总是半饥半饱。放学一回家,书包还背着,就紧紧团结在锅台周围咽口水,那真是“耕上种上能等上,煮在锅里就等不上”。家里都不富裕,娘老子又管得紧,所以,这些吃不饱的半大小子,一个个像是“丰都城出来的饿鬼”,挖空心思找野食。
柳树发芽吃树芽,榆树绿了吃榆钱。为了吃树上的东西,挂破肚皮扯烂裤裆的事屡见不鲜,但我们是快乐的。有回溜进了队里的果树园,刚上了树,看树园的老汉就来了,拿着长棍吆五喝六,吓得我们直往高处爬。看果园老汉怕我们跌下来摔坏,只好让步,喊上一声:“爷爷们,下来哇,我不打你们。”听到这句承诺,我们才像毛猴子一样溜下来。遇上春天大旱,柳树叶上就有一层白糖似的东西,我们叫它树糖,有油旱虫(蚜虫)密密麻麻在上面挤着。不管它,摘下一片,连糖带虫就咽下去了。记得有一次,一个娃娃吃得多了,脸肿得几天都消不下去。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有过敏反应。
吃了树上的,再吃天上飞的。农村全是土墙,墙旮旯里住着数不清的麻雀,正是下蛋的季节,随手就掏出几颗雀儿蛋,捡点柴禾烧着吃(家里不让煮,怕费柴禾)。吃着吃着就拿雀儿蛋打起仗来,一个个脸上身上糊得尽是蛋黄蛋清。现在想起来,真是造孽啊。麻雀不下蛋了,再找马蜂窝吃。蜂窝里有蜂蜜,但不是哪个时段都有。蜂窝里大多是白白胖胖的小蜂虫,饿急了也不管它,一起抓起来大嚼。那马蜂可不像麻雀那么老实,看家本领极强。所以,我们常被马蜂蛰。幸亏北方的马蜂毒性不大,尿上道尿抹在脸上,肿上几天就能下去。
为了吃,我们快乐着。有时候吃不上,也快乐着。
夏天,我们的野外大餐正式拉开序幕。很快,紫花苜蓿开花了,摘下花来吸里面的糖水,这是和蜜蜂学的。但我们一直搞不明白,蜜蜂吸糖水能酿出蜜来而人却不能。要是那样,我们就更快乐,因为我们就可以自给自足。
那时候河套地区也种过青稞。青稞灌满浆了,我们就烧青稞穗子吃。这时候的青稞粒,翠绿色,又好看又吃香,偷得多了能吃饱。相继豌豆也能吃了,这东西嫩的时候不用烧,生吃。长老了煮着吃,长黄了就烧着吃。豆蔓作柴地做锅,被咱烧得烽火连天。豌豆本来是种上喂骡马的,被偷的多了,牲口就要受饿,队长就派人给豌豆苗打了农药。我们不在乎这个,先吃几颗试试,几分钟后发现肚子不疼,照偷不误。于是,任由农药味留于唇齿,挥之不去。后来我发现,我们这一代人很少患蛔虫之类的病,这大概是农药豌豆的功劳。
最有意思的是,夏天庄稼浇水时,地里有了蝼蛄,于是我们有了高蛋白野餐。在地畔上点一堆火,蝼蛄莫名其妙地展翅投火,片刻之间就烧得香味扑鼻。烤熟的蝼蛄捧在手上,把不能吃的地方揪掉,剩下的一口一条,香得停不下嘴。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篝火烧烤。
转眼间,瓜菜开园了,野餐大会进入了高潮。偷瓜偷柿子是我们这一时期的主导产业,几乎每天都是废寝忘食、昼伏夜出。为嘴伤身,无怨无悔!为了偷瓜,我们用了孙子兵法的许多计策。如果遇上强有力的防守,我们也只能是“走为上计”。
瓜搂蔓了,玉米熟了,山野蛋也长大了,这些都是我们比较满意的、可以就地取材的好食物。再往后,胡萝卜有了,青萝卜有了,蔓菁也有了,我们的书包里装得满满当当,一派丰衣足食的样子。你说快乐不快乐?
秋收过后,地里头实在无计可施了,我们就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油坊、粉坊、豆腐坊。很多时候,我们是用劳动换取食物。比如,我们会非常勤快地把场面上的玉米秆子挨着翻过,大海捞针般地寻找没收尽的玉米棒子,再用冻红的小手,搓下玉米到豆腐坊换生豆腐吃。在油坊没东西可换,只好在油磨上偷着吃油脂。油坊不要玉米只要胡麻,那东西被队里重点保护,我们不敢偷也偷不到。最没意思的,是到粉坊偷没晾干的粉条吃。那东西吃多了,就像是千百条虫子在肚里翻腾,一个个难受得跟鬼似的。
等到土地上冻的时候,我们的“打野食”工作才会告一段落。慢慢的家家户户开始杀猪备年货,可吃的宝贝多了起来,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做贼。可能是偷来的东西吃着更香,所以有些娃娃恶习难改,偷不上集体的就偷自家的。有心眼儿好的,会把好吃的拿到外面跟狐朋狗友分享。记得有一个小子,过年时把油糕偷出来装在棉袄里,留下了无法掩盖的贼踪。后果很显然,回家免不了要挨一顿打。
慢慢的长大了,我们都成了壮劳力,没有精力也没有脸再去打野食。但后续的一批又上来了,可谓前赴后继。这种可怜的行当,一直到土地大包干后才消失。下一代的孩子们怎么找乐,我早已离开农村,不得而知。
前几年有人问我,中国足球怎么老是出不去啊?我对他讲,如果人的基因能放大切开看,欧美的同龄人,基因里面是牛排、牛奶、葡萄酒,而我们则是糠菜、杂粮、二锅头,就这么简单。
当然,我回首“饿鬼”时代的故事,心情是极不快乐的。在我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一个同事告诉我,他的一个本家小妹妹,小时候在油坊里吃油脂吃死了。想起这件事,我的眼泪就上来了。
我恨死了“饿鬼”时代!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