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薛家是商人身份,凭什么跻身于四大家族之列?
贾雨村到任应天府,便接到了一件棘手的案子。通过这个案子,他接触了护官符,掌握了官场的潜规则。
护官符上的四大家族,都有着显赫的家世,其中贾、史、王三家依然活跃在政治舞台,位高权重,唯独薛家早已弃政从商,虽“领内府帑银”,本质上却是商人。
这就给读书带来两大疑问:其一,在“士农工商”观念根深蒂固的社会,好好的官不做要去行商,薛家是自甘堕落吗?其二、已沦为商人的薛家,凭什么还能跻身于四大家族之列,成为“护官符”上的一员?
蒋勋先生说过,小说中反映出来的政治经济文化,往往比史书更真实。透过《红楼梦》中薛家的社会地位,我们会发现,作者曹雪芹并没有刻意抬高薛家的身份。明清社会,商人的地位确实已经大大提高,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居四民之末,处于轻贱地位。
从“重农抑商”到“工商皆本”,明朝即已完成了从旧四民到新四民观念的转变。
“四民分业,士农工商”,自从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管仲提出“四民”论,“士农工商”的观念便深入人心,商人被打入了最底层。农业社会,以农为本,这个观点无疑是非常正确的。
然而,到了明朝,随着手工业的发展,经济日益繁荣,人们的生活也从富足走向奢靡。比如贾府的老祖宗贾母就收藏有各类奢侈品,从慧绣璎珞,到雀金裘,从软烟罗到霞影纱,都是世之珍品。这些商品的流通,当然少不了商人的作用。
商品经济的繁荣,使得商人地位迫切需要得到提高,这是自然规律。当此环境之下,当时极具影响力的大儒王阳明,为一位名叫方麟的商人写了一篇墓志铭,文中充分肯定了商人对社会发展的重要作用,并提出“四民异业而同道”的观点,指出不应把四民分出高低贵贱来,而应处于平等地位,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同时,王阳明在文中强调,优秀的商人同样有经世济民的抱负,同样能起到经世济民的作用,因此,“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这就把商人和士族放到了同等位置。
王阳明的这一提法,被后世称为“新四民”论。因他本身是士族的代表(父亲是状元,自己是进士),且具有非常大的社会影响力,对提高商人的社会地位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
因此,我们在红楼中可以看到,周瑞的女儿赎身为民后,嫁给了古董商人冷子兴。如若商人地位低贱,凭周瑞在贾府的身份和地位,断不会选择一个商人做女婿。同时,冷子兴和进士及第的贾雨村关系亲密,“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以贾雨村的为人,最会投机钻营,如果冷子兴的地位低下,贾雨村与之交结会有失身份,必不会与之“契合”。
由此可以推论,红楼所处的时代,已经是“新四民”时代,商人地位与士族同列。也正因为如此,薛家才可与贾、史、王并称为四大家族。
书中还有一个细节证实的薛家地位。第四回,说到薛家进京的原因:
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皇帝重诗礼,鼓励女子读书,从“仕宦名家之女”中为公主郡主选择伴读,薛家女儿宝钗赫然在备选之列,可见其地位与仕宦同列。
士人由儒转商,促进了儒商的发展,提升了商人的整体素质。
商人地位的提高,无疑具有巨大的积极作用。读书人不再被局限在追求仕途的狭窄空间里,有了更灵活的选择。明人李维桢在其著作《大泌山房集》中说:“四民之业,惟士为尊,然而无成,不若农贾。”读书人首先会追求仕途,但毕竟这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大量的读书人无缘仕途,他们便会转向务农和经商,不必守着读书人的清高穷困一生。
正是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大量的儒士投身商海。红楼中薛宝钗之父,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薛家也是“书香继世之家”,据宝钗自述,“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然而薛父放弃了祖上“紫薇舍人”的封荫,也不再走读书人求仕途之路,转而成为了一个成功的商人,各省中都有其“买卖承局”。
几千年来,商人地位低下,除了排在四民之末,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人们心中形成了“无商不奸”的印象。商人逐利,唯利是图的现象比比皆是。自从儒士投身到商贾队伍中,这种现象大为改观。读圣贤书的儒士,带着仁义思想经商,于是形成了“义利并重”的经商理念,从而大大提升了商人的整体素质。
这类商人,被后世称为“绅商”或“儒商”,即具有绅士风度和儒人风采的商人。
清人沈垚对此作了精辟的论述:“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于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是故为士者转为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全民重商,商海中出现了很多智勇双全的人物,他们以商为业,却有着豪杰之性。作为士人,他们计较吝啬不铺张浪费,作为商人,他们又有着敦厚之心,注重交情友谊。
也就是说,儒商打通了儒和商之间的壁垒,给读书人注入了商人计较成本的特点,不再奢靡浪费,同时又给商人带来了仁义之心,不以逐利为本。
这个儒商并重的特点,在薛家母女身上体现无遗。
第六十二回,香菱把宝琴带来的布料做成的石榴裙弄脏了,担心被薛姨妈责骂,宝玉也深知“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因此忙着把袭人未穿的同款裙子给香菱换上。
这个情节,经常被读者误解为薛姨妈对香菱苛刻,其实这里体现的是薛姨妈“纤啬”的儒商本性:惜福,不遭踏东西。
注意,纤啬不是吝啬,吝是对他人小气,啬是对自己苛刻,纤啬之不遭踏东西不代表对他人一毛不拔。因此,薛家母女生活俭朴,但对他人却很大方:暗中资助穷困中的邢岫烟、替史湘云操办螃蟹宴、为林黛玉长期提供上等燕窝等。这就是“为士者转为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对自己人纤啬,对邢岫烟、史湘云、林黛玉三个弱女子仁义。
饱读诗书却替父支撑家业的薛宝钗,正是集儒与商于一身的杰出代表。在与探春讨论管理之道时,她有一番这样的言论:
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这番言论,是作为儒商之宝钗的经验之谈:世间事,都该“用学问一提”,否则就“流入市俗去了”。这就是注儒入商的意义,把以前“流入市俗”的逐利商人,用圣贤之道来引领,便提到义利并重的高层次了。
正因为有着仁义为先的理念,在薛蟠远赴苏州进货归来后,宝钗提醒他:“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辛苦, 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沉重。”
在旧商人的理念里,主子支使伙计办事,是天经地义的,无需感谢。然而,儒商懂得人才的重要性,对伙计也要施之以仁义,才能聚拢人心。这就是有学问有没学问的区别,有学问的儒商,在学问中总结了经商之道,不再如旧商人般随心所欲。
在儒商的引领下,商人的整体素质得到提升,从而更加促进了经济的繁荣。
士商并重,官商融合,是社会发展的必然。
王阳明“新四民”论的提出,可谓恰逢其时,因为社会发展到了呼唤官商融合的历史阶段。随着社会的经济繁荣,奢靡之风日盛,不但民间需要,官府也需要商人为其提供服务。比如薛家“领着内帑钱粮”,在户部挂名为皇商,为皇家提供采买服务,其地位不容小觑。
据清人编撰的《两淮盐法志》记载:“官以商之富也而豢之,商以官之可以护己而豢之。”官员要享受奢靡的物质生活,必须依赖商人,而商人要想事业顺利,又必须依赖官府。据书中所叙,薛蟠在进京途中惹下人命官司,舅父王子腾和姨父贾政联手替其摆平,并让薛家入住贾府,得到贾府的庇护。而当贾珍为秦可卿的葬礼风光而买不到像样的棺材发愁时,薛蟠主动提出,他店里一千两也买不到的樯木棺材,抬来便是。又,当贾府因一时急困拿不出二钱人参时,薛宝钗利用商家身份的便利,“叫哥哥去托个伙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快速解决了王夫人的难题。
这种彼此依存互相成就的关系,因“新四民”论的提出而摆到了明面上,士商之间更是通过联姻而结成利益共同体。比如官宦之王家把女儿嫁进商户之薛家,薛家之宝琴又许给了“都中梅翰林之子”。如果说王家只能算官宦不能算士族,那么梅翰林就是标准的士族了。尤其是薛宝琴,从小“跟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完全背离了士族女子贞静不出内惟的风气。但就是这样一个四方游历的商人之女,却在游历过程中与翰林之子联姻,可见当时士商融合的风气之盛。在社会地位上,也已形成了士商并重之风。
另外,历来以严守诗礼规矩为重的贾母,见到灵动的薛宝琴,“喜欢的无可不可”,“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而且有意聘给宝玉为妻。可见在贾母这个老封君心中,也有“士商并重”观念,不因宝琴是商人之女而轻视之。
综上可知,在士商并重、商人地位等同于士族的大环境下,四大家族通过联姻而形成的利益集团中,商人之家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越是到了官宦之家走下坡路的时节,越需要拉拢和结交商家,以图退路。明代著名的散文家归有光说过:“士大夫之家,皆以商贾游四方。”这应该也是贾府最终为宝玉选择娶宝钗为妻的主要原因。
因此,作为商家的薛家,完全有资格和贾、史、王三家一起,并列为四大家族,成为“仕宦名家”,显赫一时。这正是当时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