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却是泪流满面的感动
昨晚梦中,竟意外梦到了她。还是原样,微笑着却不说话。我想去追,却倏忽不见。惊醒,睡意全无。细细想来,再过几天,就是她十周年的祭日了。
记得很清楚,小时候,不喜欢她。
首先,她不修边幅,不拘小节。从来不能像奶奶那样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利利索索。嗓门又大,直来直去。有一次居然背着一袋小米去我的学校找我拿钥匙,推开教室的门就叫我的名字。在老师不快的眼神中,在同学们的低笑中,我稚嫩的虚荣心经受了前所未有的撞击,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还有一次,早上起来梳麻花辫,那时很流行,但怎么也梳不好看,求她帮忙,她说不会,还加一句,梳不了就剪个男孩头,多利索。害的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赶到学校时,被老师好一顿批评。心里对她又平添出一份恨。
她特别喜欢逛街。小时因为父母常出差,她会不间断来家里小住。酷热的七月中午,人们呆在家里还嫌热,她给我们做好饭后还是要去大街上溜一圈。我担心她会中暑,劝她休息一下,她从不理会。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好了。印象最深是有一次附近的镇上赶庙会,母亲让我去寻她回来,我骑着自行车转了一大圈,终于发现她在戏台下面。
那么毒的阳光,她头上顶块白毛巾,看的津津有味。喊她回,她摆摆手,意思是别管,索性我就不管了。还有一次,又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因为停了一天水,水龙头忘了关,爸爸被邻居叫回来时,家里已是水上人家。爸爸大发雷霆,她回来后收拾停当接着做饭,和没事人一样。但儿时的我,心里是窃喜的。
但她做的饭是真的好吃。我一直认为,厨艺是需要有天赋的。这和在灶台旁站立多久好像没什么关系。她最拿手的就是黄米凉糕。端午节时她才会给我们送来,耀眼的黄米上点缀黑红的大枣,分好几层,最下面是碧绿的粽叶,洒上白糖,我都不忍心下筷子。现在过端午节时,碰到卖凉糕的,我也会买点尝尝,都是江米做的,味道更是大相径庭。她烙的葱花烙饼,外焦里嫩,火候永远是正好,外面的胡麻油还滋滋冒着热气,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咬一口,虽然经常烫的我手舞足蹈,但是那伴着葱味的饼香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她是河北人,十八岁时随她母亲逃难到姥爷村里,被姥爷的母亲看上。姥爷是私塾的先生,腿有残疾,不能下地干活。她的母亲第二天一早就悄悄地走了,从此她就孤零零地留了下来。那时的婆婆厉害,她开始学女红,学做饭,学地里的农活,没少挨打。我实在不能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是如何在月明星稀的凌晨,扛着锄头去地里开始一天的劳作的。
她一共生了十个孩子,死了四个,其中有三个是女孩,一生下来就被她婆婆处理掉了,孩子躺在地上的水盆里慢慢咽气,她就躺在炕上,我不知道她当时心里在想什么。也不会有人考虑她想什么。男孩是五岁时得了猩红热,在她怀里没的。她像疯了一样,三天两头往坟地跑,有一次被人发现居然在孩子的坟头睡着了。听母亲说,生孩子前半小时,她永远都是还在灶台边,给一大家十几口人准备饭。生完孩子躺在炕上喝点红糖水,休息几天,就得下地做饭了。
姥爷很早就去世了,分家的时候,因为她是外地人,没人给她撑腰,分到的全是些有缺损的锅盆碗盏。她默默接受,因为她需要养活她的孩子们,她就像钢筋铁骨打造的一样,浑身使不完的劲。一年四季陀螺般旋转。实在撑不住了,就跑到姥爷坟头大哭一场,回家后擦干眼泪该干啥干啥。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了,她在煤油灯下还要纳千层底,一晚上就要纳一只。我见过村里的妇人们纳那种底子,一针一针用麻线穿起来,但针孔是需要用针锥很用劲地穿透,这只是她在休息。
后来,孩子们渐渐长大成家立业,日子好过了。她还是一人守在那孔老窑洞里,谁家也不去。大家也都觉得她刚强,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而她也乐的自由快活。多年以后想起她,我终于知道为何她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那样乐观豁达,从来没什么事情会让她发愁。原来,尝过黄连的人,是不怕苦的滋味的。见过孩子在自己的面前死去的人,是没有痛的感觉的。
她快意恩仇,古道热肠。村里有个疯婆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但只要到了她那里,她必定好吃好喝招待,不理会别人惊诧的目光,坦然自若。看不惯的人和事,仗义执言,抱打不平,让人替她都捏把汗。不屑于左右逢源,更甭说落井下石。一个没文化的老太太,做人的原则却是如此分明,让人肃然起敬。
青春期时,我叛逆的厉害。有时和父母一周不说一句话。她有时小住,晚上和我躺下后会装作不经意地说:“有什么说不开的事呢,怎么也是父母,该软就得软点,最后还不是自己和自己较劲。”那时,我已经渐渐和她靠近了,觉得她有意思。话里话外都是生活的哲理。还幽默。结也就自然化开了。
还有一次,老家来了几个亲戚,家里就我和她。中午放学回来,她已做了一桌拿手菜招待了大家,下午上学前我告诉她晚上就让他们去旅馆住吧,家里地方太小。等我晚自习回来,却发现她把我的床都让给别人了。我有点不高兴,她看出来了,笑着和我说:“既然上门了就是贵客,哪有让人家住旅馆的道理。人家都洗漱了才睡的。咱俩在沙发上对付一晚上不就过去了。”被子也没有,我索性把母亲刚买的蜀锦缎面被子拿了出来。她用手抚摸着被面,自言自语到“这辈子能盖上一次也就值了吧”。我笑着问她,“就这么低的要求?”她笑了笑,若有所思。
大姨意外去世时,她已将近八十,白发人送黑发人。换一般老太太,大家是要瞒的。但是她不一般啊,都觉得她刚强,第一时间就让她知道了。我回去参加葬礼,院子里没看到她,穿过闹哄哄的人群,发现她静静地坐在厨房的窗户旁,不说话。她在想什么呢?想她最懂事的大女儿吗?我陪她坐了一会儿,问她喝水吗?她摇摇头。眼神是空洞的。我没见过她那样子,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她的脆弱。从此后她就常常坐在大门口,盯着出村的路喃喃自语“路断了,断了”担心她一个人抑郁,我把她接到母亲那里,母亲给她洗头,剪指甲,陪她唠嗑,一日三餐端到面前。但没住了一周就执意要走,固执的让人想发火。一回到她的老院子,她竟然喜笑颜开。我终于发现,那才是她的世界,她的乌托邦。她喜欢她的土炕,喜欢她的泥火灶台,喜欢她院子里捡回来的各种物件。送我的时候,她站在门口那株老槐树下,摆了摆手。不像奶奶一样流泪,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那是我和她的最后一面。
一个月后,她在睡梦中阖然长逝。
出殡的时候,我执意让母亲把那条蜀锦缎面的被子给她盖上,因为我看出来她的喜欢。她常常和我说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我奶奶,因为奶奶付出最多。我反问她:“那你怎么办?没人管你”?她哈哈大笑,“我会在睡梦里走的,不拖累你们任何一个”。一语成谶。
音容笑貌,宛如昨日。她是我的姥姥,一位经历贫穷,战乱,饥饿,骨肉分离仍笑看人生的小脚老太太。人到中年,细细想来,长辈里我遗传她的基因才是最多的。但我找不到一张和她的合影,成为我永远的憾事。
仅以此文,作为向她最高的祭礼,希望她在天堂和她的亲人们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