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体”还是“实体的本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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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体”还是“实体的本原”

苏峻

作者简介:苏峻,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17 年 08 期

原发期刊:《哲学动态》2017 年第 20175 期 第 56-63 页

关键词: 实体/ 实体的本原/ 存在论上的依赖/ 解释上的依赖/

摘要:亚里士多德将《形而上学》一书的主题描述为对“何谓实体”以及“何谓实体的本原”的追问。本文采用概念甄别的进路,对两者之间的关系进行梳理,同时结合学界已有讨论,对《形而上学》相关文本展开深入解读。本文认为,调和两者的关键在于厘清“存在论上的依赖”,以及更为广义的“解释上的依赖”这两种依赖关系,并得出结论:就现有的文本证据而言,追问“何谓实体的本原”是该书更为恰当的主题。

传统上,研究者将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一书中的基本问题提炼为两个,即,特殊形而上学(metaphysica specialis)和普遍形而上学(metaphysica generalis)。特殊形而上学研究一部分存在者,即神。与此相对,普遍形而上学以普遍的方式研究存在。在此意义上,该学问被称为“存在论(ontology)”。正如研究者所意识到的,《形而上学》一书中的这两种学问之间有着潜在的张力。因为,“神学”和“存在论”各自的研究主题不同:前者研究一部分存在者;而后者研究所有的存在者。自19世纪这两个主题之间的潜在冲突得到明确认识以来,如何调和这两种学问便成了亚里士多德研究界讨论的热点。对此,当今学界有以下三种流行观点。

其一,作为当今学界对此讨论之始的纳托尔普认为,《形而上学》一书中的“神学”和“存在论”这两种学问不可调和。基于此,他认为该书中所讨论的“神学”部分为后来的“漫步学派”所添加。在纳托尔普看来,“存在论”才是《形而上学》的真正主题。

其二,面对“神学”和“存在论”之间的张力,其他一些研究者认为只有诉诸“发展论”才能调和。他们认为“神学”和“存在论”是亚里士多德哲学发展的不同阶段。基于此,他们构建了不同的解释框架来处理这一问题。例如耶格尔认为,《形而上学》中的“神学”属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早期阶段,此时的亚里士多德还深受柏拉图的影响;而“存在论”则是他的成熟观点。①欧文则提出另一种发展论。他认为,亚里士多德起初将“神学”看作《形而上学》的主题,但后来对柏拉图哲学有了更多认同,最后他将“存在论”当作《形而上学》的主题。欧文认为,导致亚里士多德观点转变的关键原因在于他发展出了“核心意义(pros hen)”理论。②

其三,除了发展论的解读之外,由帕奇克、弗雷德和欧文斯提出的整体论解读认为,《形而上学》中的“神学”和“存在论”完全可以协调。总的说来,他们通过诉诸“双重核心意义(double pros hen)”理论来调和两者。他们认为,正如“实体(ousia)”是“存在”的核心意义一样,“不动的动者”也是“实体”的核心意义。换言之,正如“非实体”范畴的存在依赖于“实体”一样,其他实体的存在也依赖于“不动的动者”。③基于这样的理解,他们进而认为,《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是“何谓实体”。因为“实体”是“存在”的核心意义,通过分析“何谓实体”,我们最终便能够解答“何谓存在”。与上述整体论解读不同,门恩的整体论解读认为《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是对“实体本原(the archē of ousiai)”的寻求,而正是这一基本问题调和了“神学”和“存在论”之间的潜在张力。因为,如果“实体的本原”是“神学”的话,那么“神学”便是《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而“存在论”对实体的研究则从属于对“实体本原”的研究,即“神学”。

本文旨在辩护一种整体论的解读。笔者所要辩护的观点与门恩类似,但在一个关键点上与之不同。除此之外,相较于门恩的方法,本文将采取更加系统的方法和概念甄别的进路,并尝试提供比较全面的对《形而上学》主题的分析,其中包括亚里士多德如何看待别的哲学家所从事的工作。

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基本问题的描述

亚里士多德对《形而上学》一书主题的描述可以概括为以下六种:(1)万物的第一原因(aitia)和本原(archē)(981b28,982a8-10,982b9);(2)作为存在的存在(to on hēi on)(1003a21,1025b3,1060b31,1061b4,1061b26,1061b31);(3)“作为存在的存在”的第一原因和本原(1003a31,1028a3-4);(4)特定的一部分存在者,即“不动的动者”(1026a15,1064b4,1069b1;《物理学》192a34,194b14;《论灵魂》403b15);(5)实体(ousia)(102864);(6)实体的第一原因和本原(hai archai kai aitia tōn ousiōn)④(1003b18,1069a18-19)。

如何协调以上对《形而上学》主题的不同描述往往令研究者感到困惑。经过概念反思,我们可以得到如下结论:第一,通过“存在论上的依赖(ontological dependence)”概念(亦即所谓的“核心意义”),(1)和(3)可以化约为(6);⑤第二,通过“存在论上的依赖”概念,(2)可以化约为(5);第三,(4)等同于(6)(我们从第十二卷得知,亚里士多德所寻求的是实体的本原,而“不动的动者”被认为是这一本原);第四,我们最终需要调和的便是(5)和(6)这两个主题。(5)和(6)分别对应着“存在论”和“神学”这两个主题。如何调和“存在论”和“神学”之间的矛盾,可以被重新表述为(5)和(6)这两个主题之间的冲突。

认为《形而上学》同时包含(5)和(6)两个主题令人困惑。理由如下:其一,“实体”这一概念本身可以被当作一种“本原”(1013a21,1041a9和1041b31),因此追寻“实体的本原”便是追寻“本原的本原”⑥;其二,在第十二卷中,最终的本原是“不动的动者”,其自身便是一个实体(而且是最神圣和最好的实体,见1074b16,1072b28-29),因此,追寻“实体的本原”便是追寻“实体的实体”。

以上这些困惑使我们不禁要问:当亚里士多德将《形而上学》的主题描述为“对'实体’和'实体本原’的追寻”时,他究竟何意?笔者认为,“实体”这一概念本身指的是“存在论上的独立性(ontological independence)”,基于此,将实体看作本原的做法便是对具有“存在论上的不依赖性”的事物的追寻。所谓“存在论上不依赖性”可被界定如下:X在存在论上不依赖于其他事物,当且仅当X的存在(to on),仅仅因为自身而不是因为它与别的事物Y的关系。⑦

由此可见,对“实体的实体”和“本原的本原”的解释,困难就在于如何解释表示所属关系的属格(tōn)。从概念上讲有三种解释的可能。

第一种解释认为,“实体的实体”或“本原的本原”指的是“双层的存在论依赖关系(a two-tierrelation of ontological dependence)”。⑧换言之,正如“实体”指的是其相对于非实体范畴在存在论上的独立性,“实体的实体”指的是在存在论上独立于其他实体的实体。即,在最高实体(为了简便起见,暂假定只存在一个最高实体⑨)和其他实体之间有着存在论的依赖关系——最高实体在存在论上独立于其他实体,而其他实体的存在依赖于最高实体。

第二种解释认为,“实体的实体”或“本原的本原”指的并不是“双层的存在论依赖关系”。根据该解读,在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只存在“单层存在论的依赖关系”,即非实体范畴在存在论上依赖于实体,而诸实体之间并没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若此,我们便可以说这两者指的是“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之外的其他关系。

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认为,如果X是Y的本原(或者原因),那么X便能够解释Y。基于此,根据第二种解读,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没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但能够通过其他关系解释其他实体(比如,动力因)。解释上的不依赖性指“X在解释上不依赖于其他事物,当且仅当别的事物Y可以由X解释,反之则不然”。可以看出,相较于“存在上的不依赖性”,“解释上的不依赖性”是一个更为宽泛的概念。前者指的是事物之间在“存在”上的依赖关系,而后者可以指事物之间的任意一种解释关系。后者蕴含前者,反之则不然。

第三种解读介于以上两种解读之间。换言之,我们并不清楚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是否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但两者之间确实存在某种解释关系。

从这三种解读出发可以得到三种方式,用以调和“存在论”和“神学”之间的潜在张力。第一,如果最高实体,即“不动的动者”,与其他实体之间存在着“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那么,对“存在论”的研究会自然地将我们引向“神学”。因为,严格说来,只有神才能在存在论上不依赖于其他事物。第二,如果最高实体与其他实体之间没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那么联系两者的便是其他关系,比如动力因。最高实体依旧是最终的本原,它能够解释其他实体,因而对于“存在论”的研究仍然会引导我们走向“神学”。第三,我们不清楚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的关系是“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还是别的关系,抑或兼而有之。在这种情况下,对实体的研究仍然是对本原研究的一部分。因为,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我们所追寻的是“实体的本原”,而作为终极本原的实体能够解释其他实体。

考虑到以上三点,笔者认为,对《形而上学》主题的解释毫无诉诸发展论之必要,“神学”和“存在论”在概念上完全可以调和。进而当今学界对《形而上学》作整体论解读的观点可重构如下:

帕奇克、弗雷德和欧文所主张的整体论认为,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存在“双层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他们将该关系表述为“双重的核心意义”)。⑩正是这种双层关系调和了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存在论”和“神学”之间的潜在张力。

门恩的整体论认为,亚里士多德哲学中并不存在“双层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根据该解读,当亚里士多德询问“何谓实体”时(如1028b4),他是在询问在存在论上独立的事物;但是当追问“何谓实体的本原”时,他并不是在寻找在存在论上独立于其他事物的最高实体,而仅仅是通过其他关系(如动力因)能够解释其他实体的最高实体。(11)而最高实体作为实体和其他实体并无区别。(12)同样地,对这一种解释关系的追寻也调和了“存在论”和“神学”之间的潜在张力。

以上的讨论很自然地让我们追问如下问题: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关系究竟如何?以及它们之间是否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在第十二卷中,最高实体,即“不动的动者”,时而被刻画为“目的因”(如1072b1-4,1074a20),时而被刻画为“动力因”(如:1071b11,1075b31)。研究者长期争论最高实体究竟是动力因还是目的因,抑或兼是。(13)与本文相关的问题是考察在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是否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如果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只以“动力因”相关联,则似乎两者之间不必然具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14);如果它们之间由“目的因”相关联,则对于到底有没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我们仍然不清楚。

基于此,本文认为,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并没有阐明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在“存在论上的关系”。尽管如此,我们也没有明确的证据将这种可能性排除。毕竟,假如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由“目的因”相关联,而某种版本的“目的因”可以蕴含“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譬如最高实体通过“目的因”决定了其他实体的本质),那么,它们之间便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15)正因如此,本文对门恩的观点有所保留。本文认为,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是否有“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还有待考察。

至此,暂时的结论如下:《形而上学》同时追问“何谓实体”以及“何谓实体的本原”这两个问题。前文已经表明,“对实体的追寻”可以被理解为“对实体本原追寻”的预备阶段,即为了追寻“实体的本原”,我们首先要知晓“何谓实体”。基于此,本文认为,对实体本原的追问才是《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

追问实体本原的种种进路

本小节试图表明,“对实体本原的追问”不仅是《形而上学》一书的基本问题,同时也是古希腊其他哲学家共同探讨的问题。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些哲学家包括柏拉图主义者,自然哲学家以及毕达戈拉斯派等数学家。以下分作简要论述。

1.柏拉图对“实体本原”的追问:

(1)既然形式(或理念)是其他事物的原因,于是他(柏拉图)认为构成形式的元素(stoicheia)也就是所有存在物的元素。作为质料以大和小为本原,作为实体则是一。各种数目都分有一,由大和小构成。(987b18-22)(16)

(2)此外,一切问题中最困难、最难以解决的是,一和存在(如像毕达戈拉斯派和柏拉图所说)并不是另外的东西而是存在物的实体呢,或者并不如此,而载体才是另外的东西。恩培多克勒说是友爱,其他的人,有的说是火,有的说是水,有的说是气。(996a5-9)

(3)形式是事物是什么的原因,一又是形式的原因。(988a10-11;同时参看988b4-6)

(4)(柏拉图主义者)把一当作一种作为元素的本原。(1091b2-3;同时参看1092a6-7)

从文本可知,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柏拉图追问的是理念的元素。而对于柏拉图来说,理念就是实体(如991b1-3),所以可以说柏拉图是在追寻实体的元素。柏拉图认为“一”是本原(17),具体而言,“一”是理念的本原,而理念是其他事物的本原。(18)同时,“一”本身也是实体,因而“一”又是作为“元素”而被当作本原的。

2.自然哲学家对“实体本原”的追问:

(1)早先大多数人认为物体才是存在和实体,其他的一切东西都是物体的属性,并且有形物体的本原即是存在的本原。(1002a8-11;参见1001b29-1002a4,1002a26-28)

(2)从以上所说的那些之中,从关于那些有智慧的人的讨论中,我们得到了以下的结论,从最初起本原就是有形体的东西(因为水和火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有形体的)。(987a2-5)

(3)那些把一和宇宙全体当作某种质料的自然,具有形体的大和小的人,显然是大错特错了。他们(自然哲学家)只承认有形体东西的元素,却不承认无形体东西的元素。然而无形体的东西同样存在着。(988b22-25;参见988a28-32,985a29-b3)

从以上文本可知,自然哲学家将有形之物设定为实体,他们寻找的是有形之物的本原,因而也是在追寻“实体的本原”;而且与柏拉图相同,自然哲学家也在寻找“实体的元素”,即有形之物的元素。

3.以数学的进路来寻找“实体的本原”:

(1)(他们认为)数目的元素也就是所有存在物的元素。(986a1-2)

(2)……有一些被称为毕达戈拉斯派的人们投身于数学研究,并最先推进了这门科学。经过一番研究,他们认为,数学上的本原也就是一切存在的本原。(985b23-27)

(3)毕达戈拉斯派不仅以同样的方式谈论两种本原,还有他们所特有的创新。他们认为有限和无限并不是另外的本性,如火、土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东西,而无限自身和一自身就是它们所陈述的事物的实体。由此数目就是万物的实体。(987a13-19)

(4)他(柏拉图)和毕达戈拉斯派一样,把数目看作其他事物的实体的原因。(987b24-25)

(5)由于有一些人说这些实体就是理念和数目,而它们的元素也就是存在物的元素和本原,所以应该研究他们说的是什么以及是怎样说的。(1086a26-29)

从以上文本可知:数字的元素是万物的元素,而数学的本原是万物的本原。同时,数字是别的事物的实体。因此,数学家寻找的“数字的本原”即“实体的本原”,“实体的元素”即数字的元素。

综上所述,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尽管对于实体的理解并不相同,对“实体本原”的追问是哲学家共同的事业,而非其独创。这一结论也进一步支持了本文之前的结论,即《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是对“实体本原”的追问。但与其他哲学家不同的是,通过区分“本原”和“元素”这两个概念,亚里士多德拒斥了将“实体本原”等同于“实体元素”的做法。

亚里士多德对“本原”和“元素”所作的区分

不同于柏拉图主义者、自然哲学家以及数学家,亚里士多德并不认为可以在事物的元素中找到“实体的本原”,无论是自然哲学家所理解的有形之物的元素,柏拉图主义者所理解的辩证法的元素,还是数学家所理解的数字元素。亚里士多德“本原”和“元素”这两个概念作出明确区分。

(1)(这些事物的实体似乎具有如下本性),不是元素而是本原。(1041b30-31)

(2)在这种探索中,看起来音节并不是由字母和组合词构成,房屋也不是砖石和组合。这是对的,因为组合和混合不能出于它们所组合和混合的那些东西。在其他情况下也是这样,例如门槛由位置来规定,但位置并不出于门槛,而毋宁是门槛出于位置。人也不是动物和两足,在这两者之外应有某种东西存在,如若它们是质料的话。不过这既不是元素,也不是元素所构成的,而是实体。但人们把它取消了而只说质料。如若这东西是存在的原因,这东西就是实体。(1043b4-14)

由文本可知,亚里士多德认为实体应该被理解为“本原”而非“元素”,因为元素本身需要被统一,而实体便是它们得以统一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在《形而上学》第三卷第六个难题(aporia)中,亚里士多德展示了在有形之物的元素和辩证法的元素之间抉择的困难。这一难题在《形而上学》第七卷中得以处理。亚里士多德认为,实体不可化约为元素。(19)这一观点在该卷第十七章中得以论证。此外,在该卷第十三和第十六章中,亚里士多德在更普遍的意义上论证了“实体不能由多个实体构成”,这几乎等于在说,构成实体的元素本身并不能被理解为实体。(20)除了在一般意义上反对将本原理解为元素之外,亚里士多德还认为柏拉图主义者和数学家对实体的理解也不正确。在他看来,柏拉图所理解的形式,即“理念”,根本就不是实体(参见Z13;在1059b3中亚里士多德断言:所谓柏拉图的“理念”根本就不存在),所以对“实体本原”的追寻不能从柏拉图式的“理念”开始。此外,他还认为数学对象自身不能独立存在(1078a21-23)(21),这等于在说,数学对象本身并非实体。所以,同样地,我们也不能由此出发来寻找“实体的本原”。

弗雷德和帕奇克对《形而上学》主题的解读之不足

以上对《形而上学》主题的解释并非没有争议。下面将以弗雷德和帕奇克的观点为例,进一步辩护本文的观点,并试图表明:从义理上讲,弗雷德和帕奇克对《形而上学》主题的解释可能混淆了“两种依赖关系”——“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与更一般意义上的“解释上的依赖关系”;从文本上讲,弗雷德和帕奇克的解释无法找到文本支持。

对于弗雷德和帕奇克而言,《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是追问“何谓实体”。与此相应,他们认为第十二卷中对最高实体的讨论也必然涉及这一问题:“我们将完全理解可感事物的实体性仅当我们理解了不可感事物的实体性。”(22)据此,他们认为,在《形而上学》第六卷文本中亚里士多德提出了“双重核心意义”理论:

人们会提出疑问,第一哲学是以普遍为对象呢,还是研究某个种,或某一本性?…设若在自然组成的事物之外没有别的实体,那么物理学就会是第一科学。设若存在着不动的实体,那么应属于在先的第一哲学,在这里普遍就是第一性的。(1026a23-31)

弗雷德和帕奇克认为,该处文本表明所有其他实体都在存在论上依赖于“不动的实体”,故而,其他实体的实体性都来自于最高实体。而正是最高实体和其他实体之间“存在论上依赖关系”调和了“神学”和“存在论”之间的潜在冲突。帕奇克注意到,亚里士多德使用了相同的“依赖(ērtētai)”一词来刻画第四卷和第十二卷中的两种关系:在1003b17中,他认为非实体范畴依赖于实体;在1072b14中,他认为天体和自然事物依赖于“不动的动者”。(23)在本文的第二节中,我们从概念上已经阐明这两种依赖关系未必相同:其中之一为“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而另外的为更一般意义上的“解释上的依赖关系”。但是帕奇克却没有区分这两种可能不同的依赖关系。正是基于这种“不加区分”或者说混淆,弗雷德和帕奇克认为《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只是对“何谓实体”的追问。而在弗雷德看来,最高实体,即“不动的动者”之所以首要,是因为相较于其他实体,最高实体的实体性是实体性的典范。但这一说法本身颇有争议。(24)研究者对最高实体到底在哪些方面具有典范性各执一词。在很大程度上,研究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解释最高实体所具有的典范性,如此一来,他们赋予最高实体的典范性实质上是任意的。

以上所列举的只是弗雷德和帕奇克的解读所遇到的义理上的困难。在文本方面,他们认为《形而上学》第十二卷对最高实体的讨论必然有助于解答“何谓实体”这一问题,但该卷实际并未触及此类问题。因为在此文本中,亚里士多德并没有阐明最高实体何以在实体性上具有典范性。(25)为此,弗雷德认为第十二卷独立于其他各卷,而自成一卷。在他和帕奇克所期待的文本中,亚里士多德将解释“不动的动者”何以在实体性上具有典范性,以及其他实体的实体性如何从最高实体那里获得。(26)然而,现有的亚里士多德著作并不能支持他们这一观点。(27)

弗雷德和帕奇克解读的这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要求一种对《形而上学》基本问题,具体而言也就是对文本1026a29-31的重新解读。本文认为,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认为“不动的动者”是首要的,是因为“不动的动者”作为最终的“本原”(或“原因”)“在解释上是独立的”。换言之,所有别的实体都最终通过某种解释关系与此最高实体相关联。因此,“不动的动者”拥有最广泛的解释力。也正是因此,对其的研究同时也具有普遍性。(28)

相较于弗雷德和帕奇克的解读,本文所提出的对《形而上学》中基本问题的解读具有如下优点:本文的观点既可以解释为什么在论述“不动的动者”的第十二卷,亚里士多德没有论述最高实体相较于其他实体在实体性上的典范性,也可以解释为何在第七卷中他确实追问了“何谓实体”。在本文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是对“实体本原”的追问。当亚里士多德讨论最高实体时,他是在追问“实体的本原”,即最高实体“在解释上不依赖于”其他实体(他可能无需论述最高实体在实体性上的典范之处)。诚然,最高实体自身作为实体,在存在论上是独立的。不过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不清楚其他实体是否“在存在论上依赖于”最高实体。

本文认为,《形而上学》中的基本问题是对“实体本原”的追寻。对“何谓实体”的追问从属于对“何谓实体本原”的追问。正是对本原的追问,具体来说是对实体本原的追问,调和了该书中“存在论”和“神学”之间的潜在冲突。可以说,对于亚里士多德而言,“本原”一词至少具有双重含义。当“本原”被理解为是在“存在论上独立”的事物时,追问“何谓本原”相当于追问“何谓实体”;当“本原”被在更广泛的意义上理解为“在解释上的独立”的事物时,追问“实体的本原”便是在追问在诸实体中的那个“在解释上独立”的事物。这种双重含义使得《形而上学》中“存在论”和“神学”的潜在冲突得以调和。

在论述以上观点的过程中,本文也澄清了“本原”和“元素”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区别。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然哲学家、柏拉图和数学家同样在追寻“实体的本原”。不过,他们所寻找的其实是“实体的元素”,而非“实体的本原”。值得一提的是柏拉图对实体本原的探究。可以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是在寻找“形式”的本原,虽然他们所理解的形式不同。对于柏拉图来说,寻找形式的本原是通过辩证法寻找“形式的元素”。沿此路,形式最抽象的元素,即“存在”和“一”,便成为了“实体的本原”。而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寻找“实体的本原”则是通过别的路径,即,通过沿着实体的“现实性(energeia)”去寻找。至于亚里士多德如何找到作为“现实性”的本原,另文再谈。(29)

注释:

①Werner Jaeger,Aristotle,Fundamentals of the History of His Development(2nd edition),Richard Robinson(trans.),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8,p.219、215。

②G.E.L.Owen,Logic and Metaphysics in Some Earlier Works of Aristotle,in Articles on Aristotle,Vol.3,Metaphysics(以下简称AA),Jonathan Barnes,Malcolm Schofield,and Richard Sorabji(eds.),Duckworth,1979,p.14。中文译文参见聂敏里:《20世纪亚里士多德研究文选》(以下简称《亚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③参见Günther Patzig,Theology and Ontology in Aristotle's Metaphysics(以下简称TOAM),AA,pp.41~42; Michael Frede,The Unity of General and Special Metaphysics:Aristotle's Concept of Metaphysics(以下简称UGSM),in his 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7,p.92、87、88;同时参见他为《形而上学》第十二卷所撰写的研究导论,“Introduction”(以下简称INTRO),in Michael Frede and David Charles(eds.),Aristotle's Metaphysics Lambda,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 Joseph Owens,The Doctrine of Being in the Aristotelian Metaphysics(以下简称TDB),Pontifical Institute of Mediaeval Studies,1957,p.290、298。Michael Frede所撰写的研究导论的中文译文,参见聂敏里的《亚选》。

④或问,为何第一原因和本原必须是“实体的原因和本原”?原因在于,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实体的原因和本原”在一定意义上是“万物的原因和本原”。关于这一论述,参看1071a34-35和1071b5-6。

⑤本文认为,“万物”和“作为存在的存在”在这里含义相同。“作为存在的存在”的含义之一便是指其范围的广泛。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其他学问都是“截取”了“存在”的一部分来研究(1003a24-25),而只有形而上学着眼于“存在整体”。因为该术语包括了每一个存在物,在此意义上,其外延为“万物”。

⑥为了简明起见,本文将“本原和原因”简化为“本原”一词,因为在该语境中,“本原”和“原因”这两个词含义相同。

⑦关于“存在论上的依赖性”,参见Kit Fine,Essence and Modality,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8:1-16,1994。至于如何结合《形而上学》一书来理解这一概念,参见Michail Peramatzis,Priority in Aristotle's Metaphysics(以下简称PAM),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第二部分。

⑧Tuomas Tahko,Metaphysics as the First Philosophy,in Edward Feser(ed.),Aristotle on Method and Metaphysics(以下简称AMM),Macmillan,2013,p.49,没有充分意识到属格tōn具有歧义。他认为形而上学之所以是“第一哲学”便是因为形而上学追问的是最终“在存在论上不依赖”的事物。

⑨在第十二卷第八章中,亚里士多德讨论了“不动的动者”的数目。它们之间的关系却不得而知(参看Frede,INTRO,p.37)。但是,亚里士多德似乎认为,最恰当的本原是一个特定的“不动的动者”。因此,为了简便,本文设定只有一个最高实体存在。

⑩参见Michail Peramatzis,PMA,pp.291~299。

(11)参见Stephen Menn,The Aim and the Argument of Aristotle's Metaphysics(以下简称AAAM),ms.,IIIβ1,p.11;同时参见Stephen Menn,Metaphysics Z10-16 and the Argument-Structure of Metaphysics Z(以下简称MZASMZ),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 21:83~134,2001,p.95。

(12)参见Stephen Menn,Aristotle's Theology,in Christopher Shields(ed.),The Oxford Handbook of Aristotle(以下简称OHA),Oxford University Press,p.423;同时参看Stephen Menn,Aristotle,in Donald Borchert(ed.),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2nd edition),Macmillan Reference USA,2005,p.276,以及Stephen Menn,MZASMZ,p.93、126、134。

(13)关于此问题,参见Fred Miller,Aristotle's Divine Cause,in AMM。

(14)值得强调的是,“存在论上的依赖关系”指的是事物之间在“存在”(to on,包括existence和essence这两个概念)上的联系。如果事物之间仅仅由“动力因”相联,我们尚不清楚事物之间在“存在”上的关系如何。

(15)参见Michail Peramatzis,PMA,p.298。

(16)《形而上学》的译文均采用苗力田的译本。参看,《形而上学》,苗力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

(17)或问:为何柏拉图认为“一”和“存在”是元素?在亚里士多德看来,之所以柏拉图将这两者当作元素是因为它们“存在于众多事物之中,或者是全体,或者是最大多数”(1041b6-9),而且它们是使得我们理解得以可能的元素(1070b7-8)。

(18)在《形而上学》第五卷第二章中,“原因(aitia)”和“是其所是(to ti ēn einai)”都是“本原”;亚里士多德在文本(3)中使用了aitia一词,而在文本(4)中使用了to ti ēn einai一词。

(19)在这里,亚里士多德使用了“部分”而非“元素”一词,但是本文认为,在该语境中,两者可以交替使用。

(20)本文无法处理《形而上学》第七卷各章之间的内在联系。对该卷的研究参见聂敏里,《实体与形式: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Z卷研究(Z10-17)》,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21)关于亚里士多德的数学哲学,参见David Bostock,Aristotle's Philosophy of Mathematics,OHA。

(22)参见Shane Duarte,Aristotle's Theology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Science of Being qua Being(以下简称ATIRSBB),Apeiron 40(3):267-318,2007。

(23)根据Günther Patzig,TOAM,p.45的统计,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只使用了两次“依赖(ērtētai)”一词。

(24)参见Michael Frede,USGM,pp.89~91和Owens,TDB,pp.293~295对最高实体的典范地位的不尽相同的理解。

(25)Michael Frede(INTRO,pp.1~2,p.50)明确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参见Joseph Owens,TDB,p.287、289。

(26)参见Michael Frede,INTRO,p.2。

(27)Günther Patzig,TOAM,p.46,也承认现有的文本不支持他的解读。他甚至认为现有的《形而上学》第七到九卷只研究自然实体,应该属于《物理学》。

(28)参见Stephen Menn,AAAM,Iβ2,p.8和Shane Duarte,ATIRSBB,p.278。

(29)聂敏里教授对本文的初稿提出很多宝贵意见,在此表示衷心感谢。此外,葛天勤、秦际明和孙铁根也在本文的写作过程中提供过帮助,在此一并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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