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名高:他人的世界我为镜(附隶书作品9幅)
文丨郭名高
前几日,我写过一幅“发光体”的小品。我说:“一个人如果不能发光,就连影子都会离开你。”听起来有些扎心,却是常理。
近日读《暂坐》,连续读了两遍。一群女人,出出进进,演绎的都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琐事,经贾平凹如椽巨笔那么一刻画,就有了意思。小说散文化是贾先生惯有的风格,淡淡的,别有一番趣味。但人物还是有些繁杂,我常被“西京十块玉”弄得昏头转向,搞不清孰是孰非,往往就张冠李戴了。这颇有些逛集市的感觉,一路走来,会遇到各色人等,他们出出进进,在你面前表演,人性的丑恶美善虽然看得清,却不那么通透、深刻,到头来,一个人也不记得。
如果说,《暂坐》还有一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我以为非范伯生莫属。
范伯生自诩为艺术家,在书画文学圈里晃荡,却喜欢和商人、政要往来,做人八面玲珑,实则名人身后的影子,借他人之势来谋取个人利益,就一掮客而已。
范伯生出场是在西涝里虾唐饭馆里,受作家弈光之托,去艺品店看一件木刻廊鱼,正好与陆以可相遇,便留下来一起用餐。海若和伊娃进了饭馆,推开包厢的门,“里边有一个男的,大高个,小脑袋,头发油腻,却在后脑勺束了个小辫儿,一身白色的中式宽腿裤和对襟褂,都是土织布,皱皱巴巴的。”见到暂坐茶庄老板,范伯生是这么开场的:“不好意思,听说海若女士也来吃饭,我也想结识结识,海若女士果然惊若天人!”海若不以为然,反驳道:“我能有陆以可美吗,能有这俄罗斯的伊娃美吗?”他就回一句:“都是美女,你更有骨相美!”当海若问起冯迎的近况,范伯生又说:“那个访问团就是我参与组织的,本来我也去的,老娘突然生病住院才未成行。”
海若想替羿光买下那件木刻廊鱼,知道范伯生也是为此事而来,便笑了。由此扯到缘分,范伯生说:“啥都有个缘分,上月五号,浙江来了个大老板,喜欢收藏,我特意推荐羿老师的书画作品,人家也同意一次买二十张书法,我给羿老师打电话,他竟然去陕北高原采风了。肉片子送到口边,吧嗒,又掉到地上了。”范伯生觉得这样说还不够,再补充一句:“我每年让他赚个五百万吧。我认识的企业家多,咱市上的书画家我差不多都给拉过。”海若便问:“那书画家回赠你的作品就多了!”范伯生说:“是不少,但我一张都不卖。艺术作品么,越往后越有价值,急着变现,肉价就成萝卜价啦!”
人总有自己在乎的东西,因为看得重,会使足了劲儿展示自己的能耐,力不从心了,也会说点大话扯些谎。
在香格里拉饭店,范伯生去找魏总谈合作,提及市委书记祁家元被双规的事情,还透露了一些内幕,从而为自己赢得了话语权。范伯生要策划一个文化活动,想请魏总摆个场子,提供吃喝,再给书画家每人包5000元红包。魏总没有拒绝,前提是作家羿光必须到场。魏总答应按市场价支付润金,指望着能买一送一。事情没有谈定,魏总想让茶庄的人去请羿光,范伯生觉得丢了面子,说他与茶庄十几个姊妹都熟的。这时,应丽后和司一楠正好在饭店,魏总便接住话茬说:其中两姊妹就在这里,不妨一见。范伯生说:“事情咱未谈妥,今日就不见了。”而躲在门外的应丽后正朝里边窥探,发现并不认识这个人,见他们要出来,为避免彼此尴尬,只好躲开了。
范伯生能在达官显贵中周旋,也是有些能耐的。
到了拾云堂,他先侧耳静听。里边似乎有些动静,他便按门铃。门铃响了,动静却没了。范伯生再按门铃,屋内仍无动静。他就咕哝一句:“哦,你忙。”说罢,乘电梯到了楼下,坐在花坛边沿开始抽烟。大概过了一个小时,一女子从楼道出来,二十出头,长腿细腰,灰发红唇,神气和步姿明显是个模特。范伯生会心地笑了,为证实不虚,便喊一声:“羿老师!”那女子并没有看他,高跟鞋却拐了一下,匆匆地出了院子。
羿光还在为廊鱼没有买到而闹心,他说:“你瞧那对石狮,几乎大小都一样吧,一个是去年八月得到的,到了十一月,另一只就又得到了。一个吸引一个哩。”范伯生说:“倒不是它们一个吸引一个,是你的能量大,都往你这儿聚的。”羿光有些得意,抚摸着那些石刻的狮虎麒麟,说:“凡是一雕刻成,它们就都有灵性了。”范伯生便问:“那你干什么它们就知道了?”羿光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却笑了,接着说:“你每天怎么写书成名呀,怎么写字发财呀,啊还有怎么接见美女呀。”羿光听他这么一扯,有些急了,嚷道:“哎,哎,你是给我介绍过一个姑娘还是介绍过婆娘?”范伯生说:“前几日一个女子想让我带她见你,啥都好,就是年轻轻的把头发染了个灰色,这不是胡作怪吗?层次低,我没让她来。”羿光不知是圈套,反驳道:“你知道不,那叫奶奶灰,正时兴哩!”范伯生打趣道:“哦,那叫奶奶灰?长知识,长知识了!”说罢,冲着羿光狡黠地笑。羿光骂他诡,将其扯到卧室门口,指着一对石雕说:这是天聋,那是地哑,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范伯生却要进卧室,被羿光挡住了。
这时,有个胖子来买字,十万元一张,他偏给九万。羿光不乐意,封笔罢写,坐下来请对方喝茶。胖子仍要纠缠,羿光只好少收了两千,且安慰道:“贵是贵,你买了去都是办升迁呀,揽工程呀,贷款呀的大事么。”胖子点头:“这倒是,人家点名只要你的。”羿光说:“那你吃肉我喝个汤么。”笔在纸上奔走,瞬间写好一首唐诗,落款钤印。胖子惊讶:“咦呀,这么快,印钞票呀?!”一侧的范伯生就说:“钞票得印两面,这只一面。”羿光回头瞅了他一眼,说:“那你来写吧!”范伯生赶紧陪笑。羿光解释:“这是上天给我的补偿么。”见胖子不解,羿光接着说:“著书只是赚个名声,稿酬养不活家啊。'说罢就去盖砚台,范伯生却拿一张小纸铺在桌案上,说:“动起笔了,你给我写个小片片。”羿光推辞:“你几时拿个册页我来写。”范伯生说:“哎呀,应允的银子不如现给个铜,就写四个字。”羿光没有动,他便央求:“两个字,一个!”羿光说:“你就会占我便宜。”范伯生回一句:“电视上的《动物世界》里,那些大象呀犀牛呀甚至鳄鱼呀,身上都有小鸟在啄吃虫子嘛,权当我是小鸟。”
夏自花去世后,众姊妹要为她选墓址、立个碑。陆以可便带着伊娃、辛起去拾云堂,想请羿光重写一副挽联,遇上了范伯生。范伯生要羿光出席“秦酒”上市发布会,说给二十万,但要写一篇关于酒的短文,再现场写一幅书法作品。遭到拒绝后,他继续死缠烂磨,陆以可几个人就进来了。说明来意后,羿光没有推辞,让上阁楼。这时,范伯生就拿手打自己脸。问其故,答:“我恨我不是女的!”羿光已经到了楼梯上,回头说:“这不是重色轻友,做事得有原则。”范伯生接住话:“那这样吧,文章就不写啦,大作家写广告性文章是不要,你就出席一下,写一幅字,时间不长,车接车送。”羿光回道:“这完全是商业活动,他们肯定要以此大力宣传的,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我拿了人家几十万上百万的钱哩。”范伯生说:“出场费是有点少,但老板才创业,请了你也要请市上好多名人,他们的费用都是五万到十万,给你的是最高的了。可不可以这样,你去多写几幅,按你的价位给,也是变个法儿多给你费用。”羿光说:“我的书法作品本身就是钱呀!”范伯生偏说:“没人买也还是一张纸么。”
羿光准备写挽联,又不想重复以前的内容,新的一时还没琢磨好,就抬头问:“要刻墓碑,那墓地选了?”陆以可据实相告,羿光再问:“有地方为啥不出售?范先生在那里有熟人。”范伯生说:“不是那里有熟人,是和那里管理所的人熟。”众人皆笑。羿光说:“就是鬼,你也有熟悉的么,不是你好几个熟人死了,都是你联系葬在那里的?”陆以可见机向他求助,范伯生说:“是你们众姊妹中的一个,我不认识吧?哎呀,我还说什么时候了把你们众姊妹都要认识认识的,现在倒遗憾少了一个!这事我要帮忙么,过两天我与那边联系好了通知你们去。”陆以可说:“不是过几天,今天若有空,咱们就去,早早选下地方下葬了,入土为安啊!”范伯生却说:“今天我还要和羿老师说事哩呀!”羿光就问:“还说什么?!”范伯生听罢,一拍手,叫道:“啊咱就说定了啊!”回头对陆以可说:“好,咱们去,一会儿就去!”
事实上,一个人要表里如一是极难的。他的品行优劣会因为所处对象之别而有异。在乎一个人,会将自己最光辉的一面呈现出来,反之,则丑陋不堪。范伯生将自己活成了寄生虫,内心深处便缺乏了自信和自尊。他急需这些东西来填充贫瘠的灵魂,言行之间常要表现出自己的不凡,一旦被人漠视或小瞧,就有些吃不消,耍泼使横也是常有的事。
从香格里拉饭店出来,范伯生又去羿光的书房。敲门不应,又以老办法坐在楼下花坛上等候。等了两个多小时,却没有漂亮女人从门道里出来。范伯生心中不快,要去茶庄坐坐。进门就问:“你老板呢?”高文来挠着头应道:“不在店里。”范伯生甚是郁闷,唠叨一句:“啥日子呀,谁都不在?那我喝口茶。”高文来并不认识他,伸腿要拦:“这里只卖茶叶,前边拐个弯过去有个茶馆专门喝茶打麻将的。”二人因此起了争执,范伯生扇了高文来一个耳光。高文来扑上去要还手,被二掌柜小唐拦住。范伯生坐在条桌前,气汹汹地说:“暂坐茶庄不是很有名吗,咋能有你这样的店员?好狗都不挡路!”高文来嘴角流血,却被小唐指使着去为客人沏茶。他心中愤恨,沏好茶,就朝杯子里吐了一口。在此期间,范伯生和小唐闲扯起来,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小唐一脸歉意。范伯生说:“你老板和我熟。”然后递上一张名片,接着说:“生意要好,老板得坐镇啊!你听说过羿光吗?”小唐问:“你是羿老师的朋友?”范伯生说:“岂止是朋友?!给你说件事吧,你知道他的书法有名吧,值钱吧,可我家他的书法作品多得当褥子铺的。”
高文来见范伯生起身去厕所,出来将茶杯往桌子上一蹾,水就溅了出来。待范伯生返回,端起茶杯要喝,发现茶汤上有什么东西,瞧了又瞧,然后问道:“这是啥茶,里边有唾沫?”小唐凑过来瞧了一眼,张口掩饰,回头还瞪了高文来一眼。范伯生勃然大怒:“咋不是唾沫,你小子给我茶里吐唾沫是不是?”抓起桌上的茶盘就砸了过去。高文来躲闪了一下,茶盘砸到身后的小板柜上,其中一个盏就掉在地上碎了。几个女人发出尖叫声,小唐说:这是大师做的,三千元呢!范伯生没有回应,朝高文来扑过去。
楼下一阵吵闹,伊娃就下来了。她认识范伯生,见对方正在拍桌子,过来打了个招呼。起初,范伯生没有认出来,待反应过来,回头对小唐说:“听见了吧,我是不是你老板的朋友?我却在这儿受狗东西的气?”小唐再要沏茶,范伯生说:“喝什么茶,气都气饱了!”然后愤愤地出了茶庄。
羿光说范伯生是附生物,是寄生虫,那是因为自己足够优秀,可以为这类人带来利益。反之,范伯生们就不那么友好了。
范伯生让我想到一个人。
几年前,朋友介绍一个熟人给我。有段时间,这位姓李的男子有事没事就到我这里坐坐。时常还带一两个朋友,茶杯捧上手,话就说个没够,纵横五千年,上下九万里,似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来时还要带点小玩意,一个瓶子、两个罐子什么的。都说盛情难却,但我受之有愧。他要字,我便写字;他要书,我便送书。似乎彼此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拍着胸膛放话,但凡有什么棘手事,必效犬马之劳。说起政要显贵,他如数家珍。处得久了,我也放松了警惕。他自告奋勇地要为我办件事,我不怎么看好,他却言之凿凿。拿了我一大堆资料,还有好几张字。字是送出去了,事却没有落到实处。我想起了就问一下,他今日推拖,明日扯谎。直到有一天我真需要那东西装点门面,一时咬得紧,他便使出浑身解数来圆谎,但终究是一场空。那时,小妹即将大学毕业,李某说他认识谁,谁又和他是什么关系,都是核心人物,这事交给他办肯定是妥妥的。当然,他需要打点一些人,需要一笔钱。
一件事可以认清一个人,我不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犯两次错误。后来,我们再无往来。过了大概一年吧,介绍李某给我认识的警察朋友说:“李ⅹⅹx贼能吹,让他办些小事还行,再大一点就靠不住。涉及金钱往来,你一定要谨慎。”朋友还说:″那货没啥正经工作,就喜欢在人面前走动,以此来谋取个人利益。咱当地一些书画家,有很多就着了他的道。”朋友在说这话的时候,我正在开车,他就坐在副驾驶上。车经过一个路口,那里设置了限宽路障,车噌地一声刮了过去,让我心疼了好久。
都说人心难测,阅读范伯生,其实就是在认识这个社会。你若有光,便不会缺少影子。但是,天有阴睛,人有短长,谁都不可能一直潇洒下去。他人的世界很可能成为自己眼前一面镜子,从中读出我们的缺陷和卑微来,人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2020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