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刘春华：【乔迁】（小说）
作者：刘春华
夏日的午后，白马村的街道上安静的很。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崖畔的草木无精打采的直立着，就连平日欢快的知了也放慢了节奏，像是在吹一首催眠曲。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地广人稀，大部分时间都是寂寞的。街道两旁矗立着一排排新民居，灰瓦白墙，花竹掩映，恬淡古朴，可偏偏有一个苍老的身影斜坐在过道里，破环了一副美好的画面。
这位老人身着一件藏青色半旧中山装和灰色帆布裤子，坐在小板凳上，脚上的布鞋磨烂了边角。粗糙的手指掐着燃了半截的香烟，仰头目视远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饱经风霜的脸上除了几道明显的皱纹看不出其他表情。由于常年累月下地干活，他的皮肤晒得黑黝黝的，村里的孩子都管他叫“黑爷爷”。
正在他想的出神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就听见有人喊：“老马啊，你还坐着干啥哩，还不赶紧收拾下屋子！”老马这才转过头，正好迎上村里田主任椭圆形的大脸。田主任背着手，郑重其事地低声说：“一会儿啊，镇长到咱们村里视察移民搬迁工作，要是领导问起啥，你可得想好了再说！”黑爷爷立起身，高声冷笑道：“好，咱不会给领导添麻烦的！”田主任满意的点点头，继续背着手踱着步子走了，边走边回头叮嘱：“记得换身新衣服啊！”
原来，黑爷爷本名马有才，今年六十余岁。他地道农民出身，没啥文化，中年丧偶，独自一人拉扯儿子长大，供读书，管结婚，仅靠着几亩薄田度日，生活很清苦。或许是老天不忍心见这样一个勤劳善良的人孤苦下去，特意安排了个惊喜。白马村是县上扶贫攻坚的重点区域，人均收入低，居住环境简陋，为此县上筹集了大笔资金按照国家政策要求建设了高标准的移民搬迁新民居，凡是贫困户，都可免费居住直到老去。恰巧黑爷爷是贫困户，赶上了这波好福利。村里人羡慕的直咂嘴，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后半辈子还有这好命。
新民居共三排，黑爷爷分的房子在第二排，坐东朝西，紧临街道。房子总面积约一百平方米，结构为两室一厅，兼有厨卫，像地板砖，防盗门，坐便器啊，全部安好了，宽敞明亮比黑洞洞的老房子强了不知多少倍。这要是在县城里，二十多万还买不来呢，怎能不让人眼馋！
黑爷爷转身回屋，找了块抹布擦擦半旧的皮沙发，又抹抹老式的木头柜子，上面摆了一台九十年代的彩色电视机。地板砖被黑爷爷擦得很干净，亮的能照出墙上的窗帘，这一抹淡蓝倒成了客厅里最动人的色彩。厨房里也好打扫，除了新安装的抽油烟机，其余都是从老房子搬来的旧柜子，早就擦过了。黑爷爷最不喜欢的房间就是卫生间了，虽然有洗澡的设施和洗手盆，终究抵不住他对那个坐便器的厌恶，并不是因为它造型奇特，最糟糕的是它太难弄干净了。黑爷爷想如果在里面拉一泡屎，不仅浪费好多水还冲不干净，刷子刷又脏兮兮的，满屋子都是臭味，哪比得上老房子的户外厕所痛快啊！他全然把这家伙当成了摆设，却又觉得那个马桶在背地里嘲笑自己，仿佛在说：土老冒，土老冒。黑爷爷扫了两下地面就愤愤地关了门。
回到主卧，屁股刚挨到床边想休息一下，腰忽然吱呀疼了起来。什么破床垫嘛，坐下去一个坑，就昨晚睡了一宿，至于这样折腾我嘛！黑爷爷心里暗暗骂道！这种感觉就像公鸡换了新窝，走到哪里都炸着翅膀，迟迟不敢落脚。此刻，他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老黑窝了！
黑爷爷的老房子距新民居不过一里地，在一片高崖上。老房子门前的院子实际就是白马村一组的小广场，男女老幼常聚于此。由于地势高，向下一望便能清楚地看见公路和街道的各种状况，外加瞭望台的功能使他的院子更惹人喜爱了。平日里，老头老太太们或蹲或坐谝个闲话，偶尔打打牌，玩得不亦乐乎。女人们常是三五成群地绣花纳鞋底，聊个东长里短的。黑爷爷最喜欢的要数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娃娃。他们常到黑爷爷的家里捣乱，有时把火铲拿出来就地铲土，有时帮忙喂鸡，搅得鸡飞狗跳。有时搬了砖头在门口垒墙盖房子，面对种种劣迹，黑爷爷从不恼怒也不吆喝，甚至还和娃娃一起胡闹。娃娃当警察，他当土匪，边喊边跑，比拍戏的还热闹，因而他还得了个老顽童的绰号。若是有了糖果或是饼干，不管哪个孩子过来，都会装满了小手。孩子们自是不怕他的，经常缠着他，黑爷爷长黑爷爷短的。
除了养鸡，黑爷爷还养蜜蜂、种菜。三箱蜂一年下来收的蜜也能卖点零花钱用。在门前地边上，黑爷爷种的黄瓜、豆角、西红柿，虽不多却长得很好。他一人吃不完还常分给邻居，别人也念他的好，隔三差五的送馍馍送肉。据说，他年轻时也是能人，民兵里属他枪法最准，还参加过几场战斗，死里逃生回来后，买台拖拉机安心种地了。
他的老房子确实没啥，三间黑乎乎的土坯房，两侧住人，中间放粮食兼灶台，最好的家具可能就是大土炕了，待客方便，冬暖夏凉，随心所欲。尤其是从地里干活回来，仰脚往炕上一躺立马就能美美地睡个觉，醒来精力充沛，腰不酸背不痛。
唉，想到这儿，黑爷爷觉得腰又疼了，便站起来，走到次卧瞧瞧。这个屋子就是杂货间，粮食啊，旧衣柜，各种小物件摆了满满一地。原计划买张床留给儿子回来住，可家具还没买，钱就没了，哪有心情整理。当初，村干部动员搬迁时就说，只要退出宅基地，搬到新民居，每户补偿三万元，先搬还会有奖励。如果现在不搬，后期镇上会全部收回宅基地，房子也会拆掉，啥补助都没有。黑爷爷一直犹豫，儿子倒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再三劝说下，他终于第一个签了字。可谁想到补偿款刚打到折子上，儿子便跑回来借钱，说要还车贷。别人眼里，他儿子是小有名气的演员，两口子办了个婚庆公司，日子也算光鲜，就在他面前哭穷。自己软磨硬泡不成，便叫孩子来借钱。小女孩望着一言不发的黑爷爷，甜甜地笑着，哀求道：“爷爷，借我们点钱好嘛？我爸说要还钱，求求你了！”黑爷爷转过头，心想他小子从我这拿得还少吗，哪次不是有去无回。孩子仿佛看懂了大人的心思，补充道：“爷爷，我们会还你的，我爸要是还不了，我还。”小女孩说最后两个字时格外用力，很认真的样子。黑爷爷望着孩子纯真的大眼睛沉默了半天。这些钱除去买家具，他是想给自己留点棺材本，攒这么多不容易啊！可面对亲孙女，怎么忍心拒绝，况且在孩子小时候他也没帮上什么忙。黑爷爷缓缓从兜里摸出发旧的褶皱的存折，上面清晰地显示余额33645元。他使劲地盯了好几分钟，存折都快被他盯透了。半响他抬起头，双手颤悠悠的递给孩子：“拿好啊！”然后孩子像只快乐的小鸟飞了出去。当折子再回到他手里时，上面只剩零头了。
嘀嘀，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将黑爷爷的思绪拽了回来。他猛地想起田主任的话，匆匆抓了件新衣服套上。刚一开门，田主任和干部模样的约七八个人就立在他面前了。还未等他开口，只见一个戴眼镜英姿俊朗的年轻人率先向他伸出双手：“老马，你好啊！”黑爷爷赶紧去握手，田主任在旁边小声道，这是李镇长。大家进了屋，李镇长就关切地问：“您感觉这房子还好不？有啥困难吗？”黑爷爷闻言竟想起了那几只下蛋的母鸡和门前的菜园子，话到嘴边时正瞥见田主任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便改口呵呵一笑：“好，都好着哩！”后来李镇长又问了几个生活上的细节，黑爷爷笑而不语，田主任都接过去了。简单交流后，镇长提出合影留念，黑爷爷极少照相，遇见闪光灯脸不由自主就绷紧了，像是要跟谁打架似的。摄像师都被逗乐了，示意他放松些像镇长那样笑。黑爷爷一瞧，可不嘛，人家笑得像国家领导般标准，自己只好弯弯嘴角，紧闭着嘴唇，调整数次才勉强挤出点笑容。视察结束后，镇长一行人各自回了。黑爷爷也不想一个人呆着，便朝老房子的方向走去。
虽然，他知道房子已经拆了，走到场里，眼前的景象多少还是有点出乎意料。老房子变成了一摊破乱不堪的土坯，处处断壁残垣，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丁儿点声音。几只野狗在上面跳来跳去寻找吃的。迎面吹来的风黄蒙蒙的，空气里都是呛人的灰尘。地面上满是推土机压过的辙痕。黑爷爷没有向前走，他又看了看道边曾亲手栽的柳树，丈把高的树冠枝繁叶茂，最下面的树条或许是沾了灰尘的缘故泛黄枯萎了。旁边的小桃树，刚结的毛桃也不知被哪个孩子摘了去，只剩热热闹闹的叶子了。黑爷爷像个雕塑般怔怔地望着这一切，望了许久。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大笑不止，边笑边喊“拆得好，拆得好！”然后转身走了，自此再也没回来过。
年底，白马村被县里评为“脱贫攻坚”的模范村，率先脱贫，全村的鸡鸭猫狗都异常兴奋，叫的格外响亮。
后来，黑爷爷突然死了，医院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有人说他一个老光棍住着新房子吃得好，喝得好，真是有福不会享。只有他儿子在坟前烧纸时，一边流泪一边喃喃道：“爸，我错了！早知道这样，去年的今天我就不让你拆房了！”被风卷起的纸灰，如漫天蝴蝶，和着知了低缓悠长的催眠曲，在山野间飘啊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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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春华，80后，祖籍河北省承德市平泉县，笔名冷冰清。经常写些散文诗歌，作品散见《红袖添香》《千阳文化》文学网站及一些报刊。平时经营一家农场，业余时间写写田园生活，感悟见闻。
《三秦文学》第二届
“情满中秋●月满圆”征文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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