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眼看《水浒》|托塔天王晁盖
托塔天王晁盖
——第二讲“架空晁盖”之一
文 | 程广云
上回我们解说了《水浒传》的主题，并且讲了“火并王伦”。领导权的转移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火并式，是一种暴力的方式；一种是架空式，是一种和平的方式。接着上回我们讲的“火并王伦”，这回我们再讲“架空晁盖”。上回我们已经提到，整个梁山可以分为三个历史时期，就是王伦时期、晁盖时期、宋江时期，火并王伦是从第一期到第二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架空晁盖是从第二期到第三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梁山仿佛一所单位政治学校，王伦期是小学或初级班，晁盖期是中学或中级班，宋江期是大学或高级班。
上回我们已经介绍梁山初期的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王伦，一个是柴进。王伦在明处，柴进在暗处。这回我们还得介绍梁山中期的三个重要人物，他们构成了梁山中期三足鼎立的局面，可以叫做“鼎分三足”，就是晁盖、吴用和公孙胜。
《水浒传》专门有一段介绍晁盖这个人物。这跟王伦不一样。王伦没有这个地位，王伦的生平事迹只是在王伦的自述中表现出来。但是晁盖具有列传位置。也就是说，晁盖的地位在《水浒传》中显然高于王伦的地位。这一段这么说:“原来那东溪村保正”，——东溪村是在山东省冀州郓城县。“保正”可以这样理解：北宋时期十户为一保，设保长；五十户为一大保，设大保长；五百户为一都保，设都保正和副保正。按照每一户五个人计算，一个都保大概有二千五百人，按照这样一个人口数量计算，当时保正的位置大概就相当于现在乡长的位置。所以晁保正按照现在说法就是晁乡长，就是这么一个职务。“姓晁，名盖，祖是本县本乡富户。”显然晁盖比较有钱，但是他的财富绝对不会超过柴进。“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几乎每个《水浒》好汉都有这样一个评价。“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我们读《水浒》经常会觉得有点奇怪，一百单八将里面没有结婚和生育的占了绝大多数，终身不婚不育。这个问题我们在适当的时候可以讨论一下。我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就会考虑一下，婚姻家庭是否跟练武艺有矛盾有冲突？你看“不娶妻室”后面接着就是一句“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这就引出这么一个故事：“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在溪边。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70-13）那个青石宝塔多重没说，但是“托塔天王”这个绰号就是这么来的。“晁盖列传”透露出晁盖的家庭出身，我们大概可以把他定位在一个土豪上。晁盖武艺比较高强，在江湖上颇有声望，但是这个声望应该既比不上柴进，当然也比不上宋江。晁盖生平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有故事有传奇，这很重要。一个人要想在江湖上混，好歹要给自己编点故事，要给自己编点传奇，包括我们所谓正史“二十四史”里面写到某些皇帝都会说这个人在他妈怀孕的时候或者在自己出生的时候，他妈梦见一条龙，或者梦见一轮日钻到怀里，这样就怀上了他，生下了他。这也就是传奇故事。晁盖生平里面有故事有传奇，我们应该注意这个特点，比如王伦就没什么故事更没什么传奇。所以晁盖这个领袖人物他的地位高于王伦。晁盖绰号“托塔天王”。这个绰号会使我们想起《西游记》里面的托塔李天王——一个神话人物即哪吒三太子的父王。所以晁盖的传奇色彩是非常浓厚的。晁盖的传奇故事一直到后来都还有影响。比如文化大革命时期有八个样板戏，八个样板戏里面有一部《智取威虎山》。在《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打虎上山以后跟土匪头子座山雕对了几句切口亦即黑话，其中两句是说：“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就出自托塔天王。从晁盖的生平里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一个印象。
托塔天王晁盖
“金批”在晁盖的生平里说晁盖“有粗无细”，是个粗人；而且说晁盖的传奇里面影射了《水浒传》一个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故事，就是石碣镇魔和开碣走魔的故事。《水浒传》第一回或楔子是讲“洪太尉开碣走魔”，一百零八颗魔星原本被石碣镇压在一个老井里！石碣被命令搬开，这个老井被打开以后，一百零八颗魔星就下凡了。《水浒传》开篇是这样讲的。晁盖的生平或传奇里面就影射了这样一个故事。“金批”对于晁盖作了这么一个批注，叫做“提纲契领之人”，说明晁盖是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的一个人物。
托塔天王晁盖
现在我们稍微说明一下，晁盖这个人物在《水浒》以前是什么情况呢？我们前面在讲王伦的时候曾说过，王伦在历史上实有其人，但是他跟宋江相差了七八十年。晁盖在历史上是否实有其人？这个值得考证。金圣叹认为还是有这个人的，因为在《大宋宣和遗事》、《宋江三十六人赞》里都有这个人。但是现在学者考证认为，这两篇都不能叫做“历史文献”，都是一些传说。但是这些传说里面晁盖不叫“托塔天王”，他叫“铁天王”。而且传说在《水浒》成书之前，并无一百零八人，只有三十六人。历史上的宋江的确号称三十六人。在《宋江三十六人赞》里，铁天王晁盖名列三十六人倒数第三，地位不算很高。《宋江三十六人赞》里面专门给他一个赞词，当然每人都有一个赞词，但是晁盖这个赞词还是挺有意思：“毗沙天人，澄紫金躯。顽铁铸汝，亦出洪炉。”（[南宋]龚开：《宋江三十六人赞》）“毗沙天人”是印度的一个神灵。赞词把晁盖比喻为一块顽铁，烘炉铸造，澄紫金躯。从这块顽铁，还有刚才那块青石中，我们应该很自然地想到《红楼梦》里面贾宝玉诞生时候口衔的那块通灵宝玉即顽石。所以这两者之间是有关系的。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即顽石是女娲补天余下的一块石头，所以贾宝玉可以叫做“多余的人”。但是《红楼梦》这样一个想象，应该跟《水浒传》有一定关联。在《大宋宣和遗事》里，铁天王晁盖名列三十六人倒数第一，地位又下降了，死于宋江上山之前。（[宋元]无名氏：《大宋宣和遗事》）那就是说，如果晁盖死后宋江上山，就不存在什么架空晁盖的问题了。在元代水浒戏里，晁盖是死于三打祝家庄而不是死于一打曾头市。（元代水浒戏）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晁盖的故事在历史传说中是发生了变化的。我们大概总结一下，在《水浒传》中，晁盖的绰号从“铁天王”到“托塔天王”，就是赋予了传奇色彩；从三十六人之内到一百零八人之外，就是后来毛泽东在批判《水浒传》的时候说的“屏晁盖于一百〇八人之外”；从死于宋江上山之前到死于三打祝家庄到死于一打曾头市，这个情节变化就是为了突出架空晁盖这个问题。现在学界关于这个问题还有争论，有人认为架空晁盖纯属胡编乱造，根本不存在架空晁盖的问题，因为它跟火并王伦不一样，火并王伦是作者明说的，架空晁盖并非作者明言，是后人在研究《水浒传》的时候发现的，它是否作者施耐庵的本意呢？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我们不能把“架空晁盖”说法归咎于毛泽东，甚至江青，那是说不通的。金圣叹在批评《水浒传》的时候早就发现了这一点。
托塔天王晁盖
我们梳理一下对晁盖的评价。吴用对晁盖有一些很重要的评价。这个评价对我们认识晁盖是一个很重要的视角。吴用称赞晁盖“仗义疏财”，但是责备晁盖“好不精细”，这就是说，晁盖“有粗无细”，是个粗人。吴用还有一句话说，晁盖“性直，只是一勇。”（100-19）“性直一勇”这四个字在一百回本中提到，到了七十回本金圣叹又把它给删掉了。为什么删掉呢？这也值得考究。“金批”认为：“晁盖只是直，宋江只是曲，此晁、宋之别也。”（“金批”）这就是说，晁盖是个直人，宋江是个曲人。
我们简单点评一下晁盖这个人物。根据我们刚才叙述，晁盖可以说是具土豪身份，生平有传奇色彩，等会我们分析晁盖所领导的七星聚义，智取生辰纲，它具有一定的正义性。在梁山事业发展历程中，晁盖是一个承上启下的人物，上承王伦，下启宋江，改变了梁山草创时期“打家劫舍”的强盗路线。也就是说，到了晁盖这里，你不能说梁山都是一伙强盗，他们已经不是普通的强盗了，而是非凡的强盗了。晁盖主政，与吴用、公孙胜“鼎分三足”，奠定了梁山事业中兴的格局和规模。
晁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不谙权术，为恩义所系缚。所以他玩不过宋江，就是因为他太讲恩义了。在宋江上山后，晁盖大权旁落，徒有虚名。晁盖主政变为宋江主政，中间过渡时期可以叫做“晁宋共和”（类比周朝厉王时期“周召共和”亦即大臣周定公、召穆公联合执政）：名为晁宋共和，实则晁虚宋实。最终晁盖死于非命，归位“神主”（梁山所供奉的神灵牌位）。
✪整理| 田 真 根据录音整理并经作者修改
✪编辑 | 田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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