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海子的赤道——解读《太阳 七部书》(2)

▲程广云教授解读海子

海子这个时代,可以说是处于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的时代。在世俗生活中,他连自己都不能拯救,但是他要在神圣的事业中拯救别人。怎么拯救?通过不幸,通过受难。海子的一生证明了一个道理:只有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别人。所以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诗歌理想――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

第三部曲,我把它叫做“以梦为马”。海子又引用了荷尔德林的一句话,他说:“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海子这个时代,我们刚才说过,可以说是处于物质和精神双重贫困的时代。在这个漫漫的黑夜中,海子面向东方,等待太阳升起。

海子还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就是《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在这首诗中,他对自己的诗歌使命作了高度概括。在黑夜里,诗人何为?是投靠黑暗,以黑暗为借口,肆行妄为;还是忠诚于已逝的和将临的光明,甚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用海子的话说,就是做诗歌的“小丑”,还是做诗歌的“烈士”?海子没有其他选择,他说:“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在黑夜里,我们讲“小丑”总是绝大多数,“烈士”总是极少数,甚至极个别。所以海子采取了异常决绝的态度,他说:“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海子的这个立场可以叫做光荣孤立,万人不敌,所以他有一首诗是这么说的,他说:

“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海子这个人,我觉得可以说是这么一个人:在世俗生活中,他连自己都不能拯救,但是他要在神圣的事业中拯救别人。怎么拯救?通过不幸,通过受难,通过自我牺牲,海子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诗歌的烈士”、“诗歌的王”或者叫“诗歌的皇帝”,这都是他的说法。

海子的一生证明了一个道理,就是说:只有燃烧自己,才能照亮别人。所以海子可以说是一个“盗火者”,从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猛烈撞击中采集火种,他举起诗歌这支火把,骑着他的梦之“马”、梦之“龙”,奔向远方、高地,让它“燃烧”,让它“烈”,成为“火”、成为“火中之火”,成为“太阳”,成为“日”。

海子的这人生三部曲贯穿着一个鲜明的主题,就是我们今天集中要讲的一个问题,就是“太阳”。海子的《太阳·七部书》,这是海子的最高成就。所以我们今天纪念海子,我们不能停留在海子的一些短诗上,一讲到海子就知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的短诗确实是成就很高的,但是它并不代表海子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海子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就是他的长诗、史诗级长诗。他自己说,他创作了史诗级的这样一部作品,就是《太阳·七部书》。那么关于《太阳·七部书》的主题,我用两句话提示一下,这都是海子自己说的,他说:“为你们的生存作证,是他的义务,是诗的良心。”“在一个衰竭实利的时代,我要为英雄主义作证。这是我的本分。”英雄主义,我们一定要记住这样一个主题。

海子的诗歌、短诗主要是纯粹的抒情,但是一旦要进入到长诗的创作,那就必须叙事。海子是一个诗歌的天才,非常全面的一个天才,不仅抒情方面是个天才,叙事方面也是一个天才,它有一首《叙事诗――一个民间故事》。这个叙事我觉得非常成功,就是说“我”以第一人称出现。我深更半夜投奔一个旅店,一个幽灵般的人物,就是这个旅店的老板,把我引进了客房;然后就出现了一种声音,一个儿童般的叫喊;然后我就到处寻找这个声音;最后从我的床下拖出了一具尸体,而这个尸体就是刚刚把我引进这个房间的旅店老板。恐怖啊!所以我第一次读的时候毛骨悚然,这个恐怖是一种莫名的恐惧,不是因为这个事情可怕,而是因为这个事情,这个可怕的事情,你无法给他任何一个理性的解释。

我们要理解海子的长诗,就要理解海子的诗学。海子是把诗分为两种,一个他把它叫做“纯诗”,或者叫做“小诗”,另外一个他把它叫做唯一的“真诗”或者叫做“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这句话我觉得很重要,他说:“我的诗歌理想是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我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或一位戏剧诗人,甚至不想成为一名史诗诗人,我只想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

海子的诗歌,我们一定要理解它不同于一般的诗歌,他叫“大诗”。什么叫“大诗”?海子说了,把它定义为“诗和真理的结合”。我们进一步来看,海子关于“大诗”(他也把它叫做“背景诗歌”)和“纯诗”的划分,他是建立在“主体”和“实体”的划分、“人类的生活”与“宇宙的生活”的划分这样一个基础上。“人类、宇宙的生活”也叫做“生存”,包括“现实的生活”与“秘密的生活”。我们先来看“主体”和“实体”。“主体”大家都知道,我、人、自我,我们以为我们写诗就是用我们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就是用我们的思想来意识这个世界,用我们的感觉,用我们的意识,这就是一种“主体”的诗人。在海子看来,这都没有达到诗歌的最高境界。所以海子讲了“实体”。什么叫“实体”?海子说:“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谓语诞生前的状态,那是个什么状态?主客未分的状态。我们不要以为世界是我们面对的客体,是我们面对的一个对象,我们以主体的姿态去言说它,去叙述它。这在海子看来,这样的诗只是一个较低的境界。那么海子要求的是什么?就是诗应当是“实体”作为“主体”在倾诉,诗应当是“生存”,也就是全部的生活被表达。他说:“这就是我的诗歌的理想,应抛弃文人趣味,直接关注生命存在本身,这是中国诗歌的自新之路。”举个例子,我想理解一下海子这个意思。海子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说我们通常说的,我看这个世界,或者我想这个事情,你并不是站在世界的一个对立面,而是要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你是这个世界所开出的花朵,你的义务、你的责任就是使世界像花朵一样地绽开,就像海德格尔讲的,进入澄明之境,这才是“实体”作为“主体”创作的诗歌。

所以海子把诗人也分为两类,一类就是“热爱自我”的诗人,另一类诗人就是“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他举的例子就是梵高、荷尔德林。我这里要说一下,在海子看来,诗人,这不是从形式上说的,不是说你写诗就是诗人,而是看你是否具有诗性。你哪怕用语言,用色彩,用乐谱,你也可以成为海子意义上的真正的诗人;你即使写诗,你也可以不是诗人。海子,我们看一下他的理想的这个诗歌境界,他比较推崇的有但丁、歌德、莎士比亚。他认为这样的人可能是达到了他讲的“大诗”的境界。但是他认为还有比这更高级的那种“大诗”。他列举的有:金字塔、敦煌佛教艺术、《圣经・旧约》、两大印度史诗(就是《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和奥义书,荷马两大史诗(就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大家知道,对吧?),还有《古兰经》和一些波斯的长诗汇集,这是海子心目中的真正的“大诗”,他认为这些“大诗”,甚至高于但丁、歌德、莎士比亚的级别。所以我们从海子勾勒的这样一个“大诗”的理想,我们可以看出海子心目中的“大诗”是什么意思。所以海子充分意识到了当代中国诗歌的一次转机。这次转机就是诗歌从渺小的自我的诗,走向伟大的民族的、人类的、集体的诗。他说:“当前,有一小批年轻的诗人开始走向我们民族的心灵深处,揭开黄色的皮肤,看一看古老的沉积着流水和暗红色血块的心脏,看一看河流的含沙量和冲击力。他们提出了警告,也提出了希望。虽然他们的诗带有比较文化的痕迹,但我们这个民族毕竟站起来歌唱自身了。我决心用自己的诗的方式加入这支队伍。”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就是这一类诗。

海子还预言,他说:“这一世纪和下一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这是我,一个中国当代诗人的梦想和愿望。”海子《太阳·七部书》是未完成的,但是就是他所说的这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这首伟大的诗篇。

要了解《太阳·七部书》,我们还应当了解海子的创作道路。海子曾经自述了,他如何从写“她”到写“他”,就是写女字旁的“她”到写人字旁的“他”,就是从“人类之母”到“大男人”、“人类之父”这样一个转变。他说:“如果说我以前写的是'她’,'人类之母’,《诗经》中的'伊人’,一种北方的土地和水,寂静的劳作,那么,现在,我要写'他’,一个大男人,人类之父,我要写楚辞中的'东皇太一’,甚至奥义书中的'大梵’,但归根到底,他只是一个失败的英雄,和我一样。”骆一禾和西川(就是海子的两位好朋友)也都讲过类似的话。西川曾经打了个比方,他说海子的创作道路就像《圣经》的两卷书――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思想而《旧约》是行动,《新约》是脑袋而《旧约》是无头英雄。《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是《旧约》)不同于“一个人打你的右脸,你要把左脸也给他”(这是《新约》)。1987年以后,海子放弃了其诗歌中母性、水质的爱,而转向一种父性、烈火般的复仇。他特别赞赏鲁迅对待社会、世人“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所以从“爱”到“暴力”、“复仇”,这既是海子的创作道路,也可以说,这就是我们讲的《太阳·七部书》的主题。海子说:“这首诗,是血淋淋的,但同样是温情脉脉的,是黑暗无边的,但同样是光芒四射的,是无头战士的是英雄主义的但同样是人民的是诗人心上人的,是夜晚和地狱的,是破碎天空和血腥大地的,但归根到底是太阳的。”“所以他就叫太阳。”太阳的主题就是这个意思。

注明:原载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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