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笔记:小满之满
梁东方
小蓟结的紫色的、紧促的标准的花瓶形状的花朵之上,开始飞出白色的絮毛,那里面裹着它未来的种子;如果没有意外,这些种子将在来年的春天如期出芽生长并且开放。它们既可能还在今年这一株小蓟母体的附近,也可能随着河水和风飘向了遥远的地方。它们不确定的生命可能性,既是后代遗传的固定格式,也是对生命偶然性的一种直观演绎。
小蓟在小满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散播生命的悠长的哲学之相。
椿树在经过了春天泛着油脂光泽的萌芽期,被人类因为饮食的目的反复打断的萌芽期之后,终于在这时候将自己全身的枝叶好不容易地运营圆满了。它开出来的花朵很是神奇,是一束束比叶子的深绿色要浅淡很多的淡绿的花束。每一束花都由众多细密的花粒组成,这些花粒之所以是花粒,是因为看不见明显的开放的痕迹,倒是与它们未来在秋天里结成的圆润籽实有几分相像。然而其特有的带着浓郁的药味的暗香,却明显地浮动在树木周围,让人稍一近身便禁不住会吸了鼻子,用眼睛去找这味道的源头。
小满时节,满眼绿色。绿得还有初夏的鲜艳,却也已经逐渐浸染上了盛夏的成熟。小满之满,最显著的特征就是既丰富葳蕤又郁郁乎无丝毫之败相。
虽然很多花已经结了籽,开始走上了成熟之路。蔷薇暗淡了,马兰花收敛了。在过分强烈的阳光下,一切有叶片的大花朵似乎都难以再行承受,只有月季还开得正旺。此外就是香椿枫树之类的豆形的小花,还在开放;它们暗暗的香气随着初夏的大风和飘飘的云,传之深远,让人终于可以抬头看一样刺目的阳光,舒展一下低头低久了的憋闷。
河边有人在这样的阳光下采着苇叶。那些新鲜的苇子叶将把自己蕴含的季节的味道,弥散到人们用黏米做成的粽子里去,与大枣和白糖混合以后成为从这个时候开始一直到下一个节令芒种时达到高峰的屈原季。
物候和人心都随着季节流转,在一天一天的细节里慢慢呈现,慢慢消失,这就是人与自然之间互相协作着度过的一年又一年的恒久存在方式。
这时候,坐在油亮的柿子树树叶下的长凳上,迎来了傍晚六点钟。这是小满的黄昏,明亮而通透。中午的盛夏一般的高温已经重新降到了春天的适宜。这是一个人们依然舒适,可以舒适地享受户外时光的节令。在北方即将进入蒸笼模式之前,这是最后一段好时光。
夕阳温暖地将树影倾斜地投射到了地面上,到了一个可以分明地在眼前看见光阴的时刻。
这样看得见光阴的时光和节令,当然不宜在室内,而一定应该在户外,在自然的气息里,这样才不枉,不枉了自己的生命。
小满的时候,又到了黄昏漫长而明亮的季节。人们的作息可以改为早晨和黄昏的时候置身户外了。尤其是在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适宜的黄昏里,户外野餐、漫步或者去小饭馆吃个饭,然后在舒适的昏暗中慢慢走回来,都已经是一种节令里最适宜的享受。
一个头发已经非常稀疏了的矮个子,挺着很大的肚子,一边走着一边外放着声音很大的广场舞的音乐。穿着拖鞋的两脚,均匀地迈着八字步,嘴里的哨一吹,后面两条品种不同颜色却完全一致的棕色小狗,小小的狗,立刻就趋身向前跑到他让人觉着有点肮脏的脚下去了。
他的散步是自在而愉快的,有音乐相伴,有听话的随从,还有着小满的日子里黄昏的宜人的气温。
自从农业时代结束以后,好像人们对小满这样没有法定假日的节令就变得视而不见起来。城市发展之初,是没有季节的;城市里的人一味在城市的突飞猛进里被裹挟着前行,抛弃了季节也就舍弃了生活中与自然相沆瀣的享受。一直等到发展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才逐渐有人意识到生命质地之中的巨大缺憾,才返身寻找已经变得很难寻觅了的节令的痕迹。
这是现代城市之殇,更是想当然的所谓现代生活的遗憾。这样的遗憾使人重新意识到,其实最高质地的生活,还是和未被破坏的自然圆融地在一起。
看得见小满这样的时序,看得见二十四个节令的全部细节,才是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