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笔记:看到十九岁的自己
梁东方
年龄渐长的优点,就是在地域和风景之中越来越多地会触及自己的记忆,会触景生情,在相同的景象里想到当年自己置身其中的时候的感受,从而想到当年自己对风景、对人、对人生的体会与向往。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们几个十八九岁的高中同学相约骑车远行,目的地就是这众山之上赫赫有名的五台山。十一天一千多里的旅程并不很长,却足以给每个人都留下了终生不灭的印象。它既是无可逃脱的命运也是我们自主地选择,是地域和环境加诸我们的宿命,也是我们刚刚开启的社会化的生命之旅的共同探索。
那时候的五台山,还保持着侧身生活之中的非旅游状态。没有进山的门票,道路上任何车辆都可以通行;而寺庙的门票很多都是一种新型的瘦长形的塑料卡片,不再是传统的纸质。画着寺庙重要特征比如白塔的卡片末端打着孔,有的还穿着红布条,可以留下来当书签,那是当时的时尚;令我们这些对与时代同步的任何新鲜东西都很敏感、都很愿意在第一时间接受的年轻人趋之若鹜,每一张都仔细收集起来,留待日后读书时使用。
实际上,后来真正将它们作为书签使用的时候却少之又少,即便再翻出来重新看一遍的机会也几乎是没有的。这反而倒成了我们在旅行中接受到的众多教益中很重要的一种:一方面凡事都是当下,寄托其后的任何信誓旦旦、信心满满都会在相当程度上打上很大的折扣,甚至完全无法兑现。另一方面,回首往事这件调动既有资源的事情未必要都等到老了以后才做,日常生活中它就应该是流水一样的生命中的时间里的题内之意;因为不存在一个什么都放下,只回顾过去的时间节点,即使有也属于已经脱离开了正常生活的部分,是不是还能回到生活之中去落实也已经存疑。
有意思的是,现在再次来到五台山,大多数寺庙都是免费的,个别需要买票的寺庙,票也都是纸质的了。人们买了票、检票,然后很多人便随手将票丢弃了。有文明的,也只是将票小心地扔进垃圾箱里而已。在电子票大行其道的今天,票这种在相当程度上记录人生经历的小小物证已经不再那么多地被看重了。可能还有一层原因是现在即使已经十块八块的票钱,对大多数人来说都已经不是什么需要特别斟酌的负担,但是当时只有几毛钱的票价对于普通人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尤其对于我们这些出发的时候曾经过反复斗争才征得父母同意,并从担心不已的他们那里拿了川资的学生来说,就更弥足珍惜。
我们骑车旅行,基本上没有交通费用;吃饭一般都是包子面条,住店也住大车店,凑起来的几块钱一起睡一条大炕,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之中一点不觉着所谓的艰苦。所以门票几乎是吃住之外唯一的消费,偶尔买点纪念品,也无非是纪念章或者地图手绢之类。现在五台山的旅游纪念品摊位上,居然还能见到这种地图手绢。不过,在手机时代,它已经完全成了纪念品,丧失了全部的实用功能;之所以还有人买,除了个别不会使用手机地图的人之外,更多的还是觉着好玩,想复古一下。
在同一片土地上,最近几十年间天翻地覆的建设中变化不是很大的情形,如果不是被作为重点保护对象,是很难想象的。五台山没有起高楼,台怀镇还依稀有旧时的影子,尽管建筑面积已经大大增加,无用的河滩地已经稀少,好在高处的山林似乎还有所增加。城镇的旧日状态当然是很难完全保持的,当年台怀镇和大地上、山川间的任何一个人口聚集的地方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按部就班的生活节奏。旅游的人虽然比别的地方要多些,但是还没有到足以改变整个社会的运转重心的程度,一切都还都自然而然。
也正是那样地处远方的自然而然,让我们年轻的心兑现了对世界的想象,尽管眼前的一切和想象中的更加现代更加神秘的情境有相当的差距,以此兑现想象让人心有不甘。不同于后来的人们在那个年纪已经普遍见多识广,我们的十八岁大都还是懵懂的,是既充满了向往又不知道向往的到底是什么的。结伴骑车远行就成了对这种向往的某种确认,而五台山作为那次远行的最远的目的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确认远方的一个最为具体的例证。
夜宿伯强聆听了崇山峻岭里哗哗啦啦的流水之声、咿咿呀呀的晋剧之声的无穷回荡之后,早晨开始推着车子翻越巨大的山坡。先要登顶才能翻过山去抵达五台,这是唯一的路。走在这唯一的路上,其艰难与漫长适时地被我们已经习惯于中学作文的头脑理解成了人生路上应有的坎坷与考验,这种简单类比已经深入骨髓,设想每一种遭际都有其象征意义,每个细节都是人生这出大戏中的一个必要环节。乃至谁承受不住了,主动要求休息了,主动要求帮助了,都会在我们其实也想休息、也需要帮助、也能够提供帮助的情况下成为一种被善意调笑的对象。成为一路上一个个凑趣话题的重要组成部分。
及至终于到了五台山,周围的世界,白云天空,林木庙宇,白塔红墙,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们的穿衣打扮言谈举止和面部表情的细节,处理人和人的关系的时候的巧妙、颟顸抑或笨拙,面对买卖关系的时候的傲慢或者赖皮、狡诈或者实在,都以一种最初睁开眼看世界的时候看到的第一印象的方式深深地烙印到了我们的经验里。我们既有勇往直前的气势,也有小心翼翼的谨慎;既有无所畏惧的大胆,也有忐忑不安的心虚。我们可以为一件很小很小的小事而夸张地大笑,也会为莫名的忧伤所传染很长时间都不说一句话。我们用付出体力的方式、用经过众多人烟辐辏的景点的方式,努力完善着属于自己的认知。
(左一为作者)
我们对进的什么寺庙,以及这寺庙和周围的地理关系是怎样的,基本上是含混的。想不到还要考虑这些问题,还像个孩子一样傻傻地只能看见眼前的世界,无法与其他东西产生关联。
当人生刚刚介入社会,当然还是介入社会的表象的时候,我们并肩而行的潜意识就是要在互相的支撑里互相依赖着弄清世界的真相,逐渐走出自己的路来。这样一来,某个僧人的怪异举止,某段流水的清爽洁净,某个商贩的可笑口音,某个管理者的无端强硬,都会成为我们感性认知的永恒画面。反而对庙宇本身的什么历史和传说之类不大以为然,烧香磕头都只是看客,看见平常很正经的人骤然扑倒在地对着神像念念叨叨,还会觉着有点不可思议。混合了义正辞严时代和改革开放时代两种教育内容的前此十八年的人生,在这样实际上是很传统的本民族行为模式里,突然变得有了几分混乱。
多年以后再次来到五台山,已经没有了慌张,没有了因为不了解、从未经历过而来的激动。一切都已昭然,原来由此开始的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想象,早已落实。不管什么样的人生,每个人都已经以自己独有的然而大致上又没有什么特异性的格式地走过。尘埃落定,人生已经如此,没有再一次的机会,即使有可能改观者,也寥寥矣。即便还有重来的机会,如今的病患在床者也许还可以接受提早的预警,避免那么严重的后果;早早结束人间路的,却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不过,倘若有机会这样重新将十八九岁的某一段路径再走一走,他那曾经被抑郁症折磨不已的思绪会不会有所改变?
从左至右:王伟、徐晨辉、梁东方、姬旭升、徐延磅、何平
个体的人一起成长过,便拥有了互相参照的天然关系;在这样的关系里,独立的人生之路上才有可能产生借鉴与关怀的温暖。唯愿每一个人都能健康和愉快,尽管那是任谁也难以一致保持恒久的理想状态。
现在重新走在台怀镇被严格区分了上行下行的路面的马路边窄窄的人行道上,摩肩接踵之间已经完全是侧身家门口的街市的寻常感觉,无非是这里早来了一个节气,平原上暑热正酣,这里秋天已至。汽车时代的快捷方便让地域之间的差异性,尤其是这种差异性在旅行者的感受上的表现趋于同一。当然也是年龄与阅历使一切都多在意料与掌握之中,使一切不再那么鲜明。
十八九岁的时候骑着大二八自行车走在这里对整个世界都惶惶然的情形,如果不是因为现在踏入了同一片土地便已经断然遗忘,最多还有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人生像是一个圈儿,实际上的范围很有限,最终还是要踏上年轻的时候踏足过的土地,还是要回归童年岁月里的家园意义上的那一方水土。
从这个角度上说,人还是要尽量多有些经历的。否则便会较少这种旧地重游的感慨,就较少在同一地点与自己不同人生阶段的相遇。五台山之行在这样的意义上对自己形成了较之普通的朝拜旅游、避暑旅游、休闲旅游更多了一层的意义。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偶尔能望见十八岁的自己,总是一种有趣,是一种渐趋丰厚的人生的渺远起来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