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偶聚
梁东方
寒冷的冬夜里,雾霾深重。
下班以后没有像往常那样以较快的速度回家,而是用近乎迟缓从容的脚步慢慢走上街头。
所有该写的都已经写完,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想法都已经表达出来,至此告一段落。但是释放的纾解还没有来得及展开,便已经感到了空落落的荒凉。感受和创造才是支撑人生的不竭源泉,即便没有枯竭只是停顿,也会让人骤然陷入茫然的无谓而有不知所措之感。
慢下来也便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是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原来那样急匆匆地来去的。放缓以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
在朦胧含混的雾气之中,路灯像是一个个扫除肮脏的利器,让冬夜里有了像是比白天要通透一些的光线。加上下班高峰期大街小巷涌动的车流人潮,整个城市都热闹了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透过雾霾压在城市上空的巨大盖子,摘掉各式各样的口罩,舒畅地呼吸一下的窗口。
走走停停,像是一个突然从城市人流中掉队了的人一样盘桓了一会儿,联络之后,终于与也正好就在附近的朋友形成了一次带有巧合性质的相聚。
在街头小店灯光明亮的餐桌边,三人相对,喜笑颜开。
没有想到,将寒冷冬日里匆匆的脚步放缓,旁逸斜出于过去一成不变的成活规律,偶尔与朋友相聚,那被严重的雾霾笼罩下的尘世的冷漠和无表情,就一下转化成了灿烂的心心相印。
相聚就是相聚,说不说什么话,以至于说什么话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最重要的就是相聚本身。熟识的人、相处舒适的人的这种“在一起”的时刻本身,就是对互相的身心的巨大抚慰。这种抚慰在陌生的人流与冷冷的城市里会形成只属于你们的小小港湾。
这样在人丛之中有了自己的港湾的美妙,使人仿佛是突然发现一般确认,原来生活也可以这样美好,或者说还有这样一种美好的格式。
抬头看看饭馆里的每一张桌子边上,每一个座位上,类似的情形大致相同地都在上演。这其实只是平民百姓庸常的生活之中自然而然的进餐的点缀,他们或者合家而至,有说有笑,有老人爱抚的目光,有孩子自顾自的娇憨;或者自己一个人独自坐在桌边,继续着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的内心生活;或者两两相对,间或相望相谈,然后便又各自安静地吃着桌子上一点也不铺张的饭菜……
这饭馆的气氛和进餐格式让来进来吃饭的人很自然地就不会铺张,只点自己能吃的、够吃的量,不浪费,不剩餐;这一顿吃过了这一种,下一顿还可以尝一尝另一种;这一种好吃的话就会成为自己的保留菜品,那一种不好吃以后就不会再点……
穿着醒目的亮黄色的衣服的快递员们,戴着同样颜色的头盔,站在门口的位置上等着下单以后的餐品装盒。在餐厅里可见的点餐之外,还有数量也许更大的看不见的网络上的点餐。人们对这家餐厅的认可的程度,从这些快递员的数量上是大致可以判断得出来的。
而窗外的街道上,被明亮的玻璃隔开的雾霾的世界里,匆促乃至张皇的幢幢人影车形也像是玻璃本身有了减速效果一般安静了许多。他们在黑暗中的形象配合了屋子里的明亮。
实际上这些周围环境里的一切,不过都是一瞥之间的发现,都是三个人互相看着交谈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望见的背景。人际交流的在主题还是已经又过去了多长多长时间,是上次到底是什么时候见的面,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了两年一年还是半年。然后便会感叹日月荏苒、光阴如梭;然后是共同都认识的谁谁谁如何如何了,谁谁谁又如何如何了。这样模式化的交流之中,间或会插入一句你胖了、你瘦了,你最近读的什么书,你的思索会因为什么刺激而产生了哪一种变化……所谓无话不谈,并非所谈都是精神,所谈从物质到精神的随意是这样老友相聚的最自由的话语框架和气氛洇渍。
让自己的话语找到听众,并在互相聆听之中获得恰当的响应乃至补充;让疑惑或者困窘得到宣泄,并在互相支撑之中找到不一定有、但很可能会有,而且即便没有也像有一般的解决之道。分明是非功利的而又常常会有功利的效果的朋友相聚,就是这样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存在于各个历史阶段各个不同地区的人间。
它在如今这个雾霾深重的冬夜里的于自己身上的重现,既很可能是同义重复,也一定是对我们每一位参与者的独一无二。人生本无新意,却在每个人的生命过程中都分明地开出了只有一次的花。察觉到、体会到了人生的题内之义是一回事,在行云流水一样的享受它本来的愉快的同时,还能偶尔站出来俯瞰一下,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们喝了粥,我们吃了鱼,我们盛了豆腐汤,我们打包了吃剩下的包子。我们在暗淡而又明亮的冬夜里叙谈了许久之后,才重新回到似乎已经被忘记了的雾霾深处的凛冽里。
人生如歌,起伏跌宕中的这小小一幕,开合之间虽然未尝换了天地,却也已经有隔绝了某种既往的壅塞的愉快。在冬天沉沉的夜里,重新走得有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