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在沙漠一样的滹沱河上
梁东方
在看桃花的路上,很偶然地穿过东塔口东边的桃园,跨进了滹沱河沙漠一样的河道。
滹沱河成为一条只有沙子没有水的河道,沙漠一样的河道,大致上自上游的水库建起来彻底截断了地表径流始。几十年过去,风吹沙起,一直是城市建设最近便的取沙之地。这么多年下来,这条千百年来孕育了厚厚的沙层的大河河道,几乎完全被掏空;而重新填充进去的,是散发着各种味道的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它们在被覆盖住之前,面貌峥嵘,味道刺鼻。让周围沙地上的杨树和桃树的树干树枝上不仅挂着被风吹上去的塑料袋和烂包装,还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好在春天里的新芽新叶在又一年的春风里将一切都刷新了一次,使人迹罕至的河道边重新了有一种可叹的生机。
布谷鸟在高高的树冠里悠扬地啁啾,声声可闻,让人不由自主就抬头去找那鸟,却又怎么也找不到。并非这里的鸟儿声音格外大,仅仅是因为四外无人,更没有车辆,在春末的寂静里,它们鸣唱出来的求偶之声,边角未损,全息保真,还有旧日的神韵而已。
说没有车辆也不是绝对的,在新建的滹沱河大堤工程之内,在这样填充上了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的河道之上,正在继续向东接着修建先打底儿做防渗层,然后用水泥抹出护坡的储水河道。这一段的工程只是刚刚开始,刚刚将河里的垃圾坑一一推平,平整成没有起伏的规整的矩形截面的沙面河道。
我现在误打误撞地走进去的,就是这沙漠一样的矩形河道正中间。因为接近中午,连施工的车辆也是没有的,更没有一个人。我跋涉在先后都漫漫无边的河道中,河道的宽阔以及遥远的隆起的两岸,使人很渺小、很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河道继续向前,向前面寻找可能的豁口。
这样的行走经验,这样的跋涉体验,大约是只有深入到了沙漠才会有的。现在突然就从桃花盛开的桃园到了沙漠,一时还有点纳不过闷来。等感受到了阳光高高的照耀下的温度很高的沙子反光,无处可藏的干渴逐渐包围上来以后,才终于认定了现实:自己已经在沙漠里了,就是那种并不束缚你的手脚却可以将你围困住的,无边无际的沙漠。
唯一的不同是,在你受不了的时候还可以直接向着两岸决然而去,越出沙漠的范围,回到耕地上去,回到一定距离之外的道路上去。这是这次沙漠之行的最后的保证。有了这样的保证,顺着河道的前行其实也就只剩下了无虞的体验。即便如此,这样的体验还是一再让人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在这样庞大的自然面前,任何没有规划的挣扎,几乎都是收效甚微的,乃至于完全无效的。
所以,能做的就只是顺从规则,保持方向,不浪费体力,保存好使用好最后一点点随身携带的水;然后稳定地矢志不渝稳扎稳打地继续前进,不能懈怠,不能后退,不能顾左右而旁逸斜出……
不知不觉之间,刚才的布谷鸟的叫声已经远去,两侧隆起的沙岸完全挡住了视野,满眼都是耀眼的沙子的强烈反光,这样的反光里,只剩下了自己的喘息声和汗水的流淌;一种城市里很难想象的寂静,一种生命会在环境中感受到某种危险的无声无息,已经笼罩上来。在这一刻,已经完全可以想象那些横穿沙漠的人的某些体验,如果再迷了路,没有了方向,作为个体的人的能量和水一直在无望的消耗中,那种死亡一点点靠近却没有办法阻止的绝望,像是乌云投下的影子一样慢慢地让整个身心都黑暗下来……
我坚定而平稳地走着,尽量保持着脚步的不紊乱,尽量节省体力,按照直线前进——其实我脚下是有路的,是在沙地上铺上了泥土,混合了石头沙子以后,有明确边界的路,施工车辆走的路。这在真正的沙漠里是断然不会有的。当我重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放松了下来。知道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必然就能走出“沙漠”。其实,还没有走出去,就已经发现了岔路口,就看到了通往滹沱河北岸的方向。
那是一片平展展像是被水给推平的沙地,横穿过去就是高岸,就是高岸上的新绿的柳树和新绿的柳树下面依然枯黄的灌木。关键是这片平展展的沙地虽然面积广大,但是走上去并非一走一陷,而有相当的硬度,我都怀疑是已经做好了衬底的未来河道。上面有明确的脚印,远远的还有两个孩子在大人的看管下玩耍!走到那里,就出了沙漠,就回到了人间。
在高高的河岸上,会看我刚刚走过的沙漠,其实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仅仅就是在宽宽的河道里绕了一个几公里的圈子而已。然而其给予人的生命体验却是如此强烈。
我发现黄绿的柳树下枯黄的灌木之间,实际上早已经有零星的小绿叶在舒展自己娇嫩的叶片,只是因为干旱,因为阳光的炽烈,它们才没有在湿润的春意里完全覆盖成阴凉。
大地上的任何一点点绿意,甚至是去年的枯萎,对于刚刚从沙漠里走过来的人来说,都,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