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旅伴

旅伴这个词曾经在漫长的年代里一直都是不需要解释的天经地义的存在。不用说在步行时代了，就是交通进入工业化以后，不论是火车汽车还是轮船，都有一个因为共乘一趟交通工具而来的旅伴。这样的旅伴一般来说只在本次旅途之中有效，不能说没有以后继续保持联系的，但是绝大多数都是萍水相逢相谈甚欢，然后便就此互相沉没于人海永不相见了。

等人类进入了手机时代以后，这种貌似将永存的旅伴现象竟在一夜之间近于完全消失了。人人都只低头看着自己的一方小小屏幕，谁和谁也都不愿意再搭讪，不再有那种因为共同的无聊而自然进行的交谈交流。一直以来用交谈和交流来打发时间，将陌生人之间的隔阂感觉融化掉以让时间变得好过一点、快一点的古老而普遍的传统方式，迅速不见了。

这种情况在高铁上尤其明显，因为不再有面对面的座位，所有座位一律向前；一排乘客，两个靠窗的乘客可以常常面对窗外，两个临着过道的乘客可以常常转向无人的一侧，只有三人座位中间的一个还有左邻右舍，而那左邻右舍也因为有窗有过道，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不再需要交流来消融陌生导致的人际紧张。如上所言，即使是在普通列车上，只要坐到了座位上的人，也都自动地将手机屏幕做了自己的个人空间，躲进去就可以避免面对面和人挨人而来的尴尬；所以陌生人之间的搭讪和聊天都已经普遍减少。

不过还有一种情况是例外，那就是没有座位的人，不得不站在过道里，站在车厢连接处的人。他们也试图用看手机的方式来打发时间，但是无奈火车的摇晃使他们采取站立的姿势的时候产生了不可避免的视觉疲劳，而且一直站在那里低着头也是很不舒服的，加上空间狭小，拥挤之中的频繁让道使大家经常左躲右闪，于是互相之间的搭讪和交流也就重新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我提前买的票本来是有座位的，但是那趟车晚点，只好去改签，改签的这趟车已经无座。餐车虽然空着，但是有专人把守，不让坐，坐就得点餐，且要在多少钱以上。这比过去那种公然卖餐车座位直接敛钱的形式应该说是进步了，但只是基于反腐纠风的压力下的收敛，并非真正以旅客为中心的人道。

没有办法，所有没有座位的大家，都先努力保持着尊严，站着，后来慢慢支撑不住了，便开始逐一蹲下。蹲着被列车员和戴袖标的查票人吆喝，就很像是“进去了”……几十年过去，铁路硬件飞速进步，软件，人的状态，旅客被对待的气息，却大多依然我故。

因为大家都是站着而无座位的人，所以就很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一个阶级同一个战壕的同志感。互相之间也就天然地有了亲近感，聊天说话成了最顺理成章的事。

这样的对话一般都是从“你去哪儿”开始的，然后开始说哪儿哪儿的天气，说多了就会有你是干哪一行的自然询问。旁边这个连一个小包都没有背的个子不高的汉子，是要去渭南。他原来在北京居民楼的地下室开过超市，开了一年，一年的租金要12万，干不下去了，现在到张家口去打工了。他说底下超市就只有本楼里的人来买东西，如果不是还有网上销售，他老婆看店，他送货的话，那就赔死了。现在张家口的奥运工程要赶一个隧道的施工，过年都不放假，他是临时有事要回一下家。先从宣化坐车到北京，那趟车有座，然后再在北京上这趟车。这趟从天津开往宝鸡的列车，到渭南的时候将是凌晨四点多。

去补个卧铺吧！我建议。

他说没事儿，能扛。再往前，就都是夜里走了，人就少了，能找到座位。过年本来是不回家的，现在临时回一下，马上还得再回来，都坐卧铺，花销太大了。

80年出生的他有两个孩子，老大已经上初中了，老二也已经上学。俩孩子一直都在家跟着爷爷奶奶，在北京开超市的时候就是夫妻俩，带不了孩子，现在出来打工了，老婆孩子就都在家里了。工地上有暖气，张家口太冷，没有暖气是干不下去的。隧道一天进度七八米，赶上顺利还可能十大几米。有一天是三十米！说到这儿他兴奋地笑了起来，当天完成了超长进度的成功和愉快，到现在也意犹未尽。

开隧道用人工打眼儿，然后放炸药，爆炸以后再用推土机清理。危险是有，不过比过去安全多了。现在的炸药都是安全炸药，除非用专门的引爆器，别的，你就是砸、烧也不会炸。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里真像是正捧着炸药一样。

有时候装在炮眼里的炸药没有炸，被推土机给推出来了，也没有事，安全的。这种新炸药救了不少人的命。现在出不了大事儿了。

大工小工挣钱不一样，有多有少，一个月几千是有的。都是辛苦钱，实打实地干活干出来的啊。苦点累点也还是比在家里种地强，比开超市也踏实：种地不管是粮食还是蔬菜，都不值钱；开超市能不能挣钱，能挣多少钱，都事先不知道，还可能赔本。打工是辛苦，可是也一准能领到工钱，孩子们上学，要现钱啊，还一点也不能耽误；唉，俩孩子都很懂事，从来不乱要零食……

他说着说着，我们就好像都已经忘记了是在车上，是在难熬的旅程中，说到很多生活和工作中的细节的时候就像是一起回到了现场。因为自己刚刚从关中平原上回来，对于渭南广大的地域还有着鲜明的印象，而去年也去过张家口，所以他的这种描述就非常能给我的想象以可以落实的画面感。

火车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奔驰。在我们的大地上，有多少这样平凡而普通的人，在按照既有的轨道和路数生活和工作着。他们虽然少有新意，平凡甚至平庸；但是，任何一个用自己的劳动来生活着的人，都天然地有一种美。这种美一旦你有了与之相识的机会，就会被以最具体的方式感知和感动。

很快我就到站了，他说了几次慢走，我说了几次赶紧去车厢里找个座儿，便结束了这次大家作为旅伴的共同行程。

终于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沉沉雾霾笼罩着的城市里，灯光似乎多少驱散了一些白天里那漫天挥之不去的脏污。深深的寒冷之中，风雪将至的消息让人已经有了变化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