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仓笔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梁东方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从来都是被歌曲吟唱的美。在乡间小路越来越少的这个时代里,当然更是。
而如果不是刻意为之,能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机会也已经少之又少。
从太仓站下了车,没有再坐公交,一路向北,先沿着公路走了一段。车流滚滚,双向的大车呼啸来去,形成对人持续的威胁。终于拐上旁边的乡间小路,算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路窄窄的,尤其两侧有高高的水杉的时候就更显得窄窄的。高高的水杉将小路的立体界面拉得很高,让脚下的路不再是视觉的中心,天上铁锈色的树梢才是主角,人也就像是高蹈在半高的天上。
这样的小路已经类似于精心布置以后的画面,而非日常生活里的偶然。将日常生活里的偶然装点得如诗如画,是大地上的传统生活中一种有意无意的审美创造。如今在美丽乡村建设中似乎有所提倡,但是因为过于整齐划一,似乎没有这样因为传统而自然留存下来的貌似不经意的偶然的天成之美。
农业社会中,根植于传统的生活经验里的安排与设置本身就有天人合一的天然元素。尽量缩小路面占地,尽量在路肩上种植树木花草,不使浪费还有另外的物产,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规矩。在这样的规矩下,窄窄的小路和路肩上的树木花草一旦被安置下来,就会有四季的气温轮番降临,有风霜雨雪渐次沐浴之,使它们逐渐消泯了人工的痕迹,仿佛是自然物一样一派天然。
水杉树下的小路像是水杉一样笔直,遇到岔路拐弯的地方,水杉已经提前标志出了方向。小路既是地面上的路,也同时是半高的天空中的路,地面上的路和天空中路同时延伸。
江南的村庄往往是散开在广袤的水道和田野上的。这样小路的职责就是将一处处、一排排房子连接起来。在连接的过程中大多横平竖直,也有那种随着地形做自然蜿蜒的部分。这样的有曲度的小路再配上频繁的小桥,小桥边一丛丛干枯了也像是依然有生命的芦苇和冬天里还绿着的棕榈,往往在这些植被脚下就是河道水塘,河道水塘上站着一个默默的人,在耐心地垂钓。这一切都让大地上的江南的冬天格外有看头。
家家户户门前的院落空地上都停着车,车边上有年轻人在装卸东西,身后有老年人坐着晒太阳。老式的房子,水管在院子里,院子里的水龙头下会有一个水池,水池用瓷砖镶嵌过了,满是陈旧的水痕,却也依然整齐。水池边的菊花还在开,虽然仔细看花瓣已经被夜晚的低温冻得有些透明,其中的组织细胞形成了正在失去生命的晶体;不过这样的情况只限于花瓣最向上、最边缘的部分,花心还是正常状态。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月季身上,月季真正成了名副其实的月季,能在这样的环境里每一个月都保持开放。苦楝树的叶子落光了,但是黄色的果实却像是花朵一样密集地挂在枝头,与树下的菊花月季花相伴,形成江南的冬天依旧堪称丰富的花朵颜色序列。
穿过村舍人居,道路笔直地通向广袤的田野。田野里微黄的稻茬袒露在冬天的寒凉里,未经处理,似乎要等来年开春再行耕作。而一些远远地看过去就有吸引人的碧绿颜色的地块里,正有大白菜和小白菜都在收获。车辆行驶到地头上,推着平板车的雇佣工人则深入到菜地里,在一棵一棵地将菜砍下来的同时就直接用塑料布打包成了一个个标准的长方体,形成了商品包装的一律格式。
这种情形大致上相当于北方的十月份,但还是没有北方十月份的天空下的那种冷冷的凛冽,至少在中午的时候还弥漫着一种明媚的温暖。在明媚的温暖之下收白菜,这样的气氛使人觉着很是新奇,使脚步饶有兴致。在这样的兴致之下,走过一位牧羊人身边的时候,简直就如同像是某种安排好的田园梦境一样了。
在江南也是有人放羊的,放羊的人穿着干净整齐,放的羊似乎是数量有限,不像北方的牧羊人总是要有大几十只才好产生规模效益。这南方的放羊人更像是个人家里养的几只羊,像是有这个爱好,甚至不以此为盈利目的。羊在这样的环境里低头吃草,一年四季总有新鲜的绿草可食,还少有同样来吃草的其他羊竞争,也算是一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我在乡间小路上的穿行,在大地上的徒步,因为有出乎意料的南方细节涌现出来而呈现着一种乐此不疲的恒久的兴味盎然之状;让人越走越有力量,越走越觉着任何景点都不及这样大地本身的辽远和变化。这与我在北方大地上的行走一样,可以在最贴近的意义上鼓舞人心,使浑身的血液都流畅乃至兴奋起来,使人进入到一种忘我的跋涉不息之境。
当我们离开城市,离开主干道,离开被自我规定了的途径,而以徒步的方式深入异地的乡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时候,才真正进入了一个地方的大地深处,才全方位地体验到了天地在这一方水土之上的无尽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