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关注】鲍嵘| 歧见与共识:教育内外部关系论争及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的哲学表达
摘要
教育内外部关系学说论争汇聚了改革开放以来最为重要的几场学术争鸣,反映了理论对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的不同理解。歧见的源头来自理性哲学与实践哲学的分歧,两个哲学体系产生了不同的教育理论与教育实践定向。今天,有限理性实践哲学、西方理性哲学与中国古代实践哲学都已成为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的“先见”,对教育现实性与超越性张力的生存论、本体论与实践论把握仍需要长期的求索,在此过程中,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的探索与哲学表达将日益显示出独立性、自我理解的深化与自我主张的势能。
关键词
理性哲学;实践哲学;教育本质;中国教育发展道路;教育内外部关系
作者简介
鲍嵘(1970—),女,浙江建德人,博士,浙江师范大学田家炳教育科学研究院、田家炳德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高等教育、教育法哲学研究。
正文
一、教育内外部关系学说及其批评
二、前见:理性哲学与实践哲学
三、 现实:岐见与共识
黑格尔哲学作为理性哲学的巅峰,在本质论和现实论问题上的一个突出贡献,就是鲜明地区分出“现实”与“实存”,从而为人的能动性、人的实践进入现实和本质的形构中,留出了一道口子。黑格尔强调,现实并非事物的直接存在,而是“本质与实存所直接形成的统一”,而事物的本质“是存在的真理,是自己过去了的或内在的存在”。现实与本质“都具有它自己的否定物在自身内”,换言之,就是“它在自身内具有与他物的联系,具有自身的中介作用”。这样,实存和直接存在,只不过是一个表皮和一个帷幕,在这里面或后面还蕴藏着本质。通常,人们认为“现实”的东西与“合理”的东西是对立的。黑格尔超越了这种对立。他强调现实的东西是现存的东西合乎逻辑的自否定过程,合理的东西也不仅仅是一个“应当”、一个追求不到的理想而是具有自身的手段并在实现的过程之中。事物的本质就体现在现实性与理想性的张力之中。这就是黑格尔为什么说现实“就其有别于仅仅的现象”而言,是“彻头彻尾地合理的”。但是,黑格尔对现实与理想矛盾关系的克服,是在理论和理念上的克服,对存在和本质的把握,在黑格尔看来也是反思和理念的本职工作和成果,因此在黑格尔这里,现实尽管也是历史的、具体的展开过程,却是作为自我实现理念之外化,或作为展现在实存中的理念,最后是整全地为思辨的辩证法所贯彻的。这样,黑格尔哲学区分出“现实”与“实存”为人的能动性与实践性留出的口子,不过是理念和反思的能动性,是人的认识理性实践的能动性,而不是实践本身的能动性,在这样的哲学之下,人的养成目标仍然是具有理论理性的人,人的本质仍然被规定为理性和理论理性。
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哲学,站在理性哲学巨人肩膀之上,对认知理性的尊崇地位发起了挑战,形成了不同于理性哲学的人与教育本质论和现实观。有限理性实践哲学也认为现实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有着具体的历史的进程,但它与理性哲学现实观的分歧,却是直达本体论根袛的,它立足于“感性活动”和“感性对象性”本体论基石之上,确立了自己的本质论和现实观。因此,马克思对现实把握根本上区别于理性哲学之处就是,社会现实的本质性不在于观念、理念和思辨,现实不是理念之自我活动的产物,而直接就是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它是这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立基于“对象性活动”的实践的本体论、本质观和现实观构成了马克思对人的本质、人的发展现实性条件、教育目的观点的哲学基础。在马克思这里,人要走向自由,要实现人类解放,就要完成对生产资料私有制所造成的劳动异化的拨乱反正,同时要克服劳动分工所造成的人的扁平化和畸形化,要在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条件下创造更多的自由支配时间。马克思超越了理性哲学培养理性人的抽象目标,提出了基于现实条件改善和革命的,以人的劳动本质和实践活动实现为前提的人的全面发展目标。这种人的发展观和教育现实观、本质观,具有超越于理性主义自由的更高水平的自由追求,是克服社会不公和社会不能的为每一个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提供条件的理论。
理性哲学和实践哲学关于人的本质观、教育本质观,对于教育的启发意义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关于人的本质的规定,会转化为对教育本质的规定,并最终影响到教育实践的不同定向。不仅如此,关于人的本质存在的观点分歧是一种体系性的分歧,关于人的本质的观念差别造成教育本质观、教育现实观、教育存在论,以及人的发展条件创设实践的一系列体系化构造差别。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发展问题和观点存在两个体系,一是理性哲学的形而上学体系,一是有限理性实践哲学的后形而上学体系。两个体系之间从理论到实践既有深刻的分歧,又有同样深刻的共同关切与对话沟通,因此无论是对西方教育的历史与现实,还是中国教育的历史与现实,都无法回避对各自哲学基础的先行厘定和主张;同时,自我理解与理解他者必须在体系沟通意义上才得以进行。
其次,无论是从实践哲学出发,还是从理性哲学出发,对教育现实的理解只能是辩证的和具体的。抽象地谈教育超越与教育独立,就有可能走向黑格尔所说的“被寻求理性知识善意的努力所错引的情形”,这种情形是“我们必须预先提防的”,因为,“如果太片面地采取排斥偶然性,单求必然性的趋向,将不免受到空疏的‘把戏’和‘固执的学究气’的正当讥评”。教育超越外部条件限制和自身条件限制,走向教育理想性(也就是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路径,只能是教育的现实性,以及这种现实性不断地被扬弃,不断地兴起新的现实性。换言之,教育超越,发生在教育现实性与教育超越性之间的张力的展现过程之中,发生在人的发展现实性与人的发展超越性张力的展现过程之中,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路径。因此,教育的超越是有条件的,而把握教育与人的发展现实性的水准,将成为决定教育实践水准的重要因素;为人的发展创设现实条件,是教育超越的最终目的。
最后,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哲学,在扬弃理性人设的基础上,提出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论;人的全面发展理想包含了理性能力的发展,同时也包含了理性能力、感性对象性活动能力(也就是实践能力)与德性能力同步发展的本质要求。理性能力的培养和条件创设是重要的,却并非唯一的和关键的。感性对象性能力(实践能力)和实现善的能力(也就是德性能力),在理论理性得到过度崇隆之际,反而才是更为关键的要素。历史唯物主义实践哲学关于每一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现实性与超越性张力,历史地具体地体现在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百年来,尤其是近七十年来发展道路的推展之中;中国是人的发展的后形而上学哲学持续地系统地得到实践和现实化发展的国度。当然,在具体历史阶段,关于人的全面发展现实条件的把握上,曾经出现了过于理想化的“为善意的努力所错引的情形”,这就更加需要理论承担起对这条道路总结与反思的责任,需要人们时时以开阔的理论视界,在视域融合中加强自我理解与自我主张。
理性哲学与实践哲学,是相互激荡相互超越的产物;教育内外部关系学说、教育新民论、认知理性论与教育超越论,既是思想激荡的成果,也是对中国教育发展道路深刻的理论反思与哲学表达,是宝贵的理论探索。今天,人的全面发展现实条件仍然有着诸多困局,需要理性哲学与实践哲学共同面对,当代有限理性实践哲学、西方理性哲学与中国古代实践哲学都已成为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理论与实践定向的“先见”。然而,正如海德格尔所问,如何解释这个“先”的性质?我们是否在形式上界定它们为“先见”,事情就了结了呢?部分答案前述有所讨论,但对教育现实性与超越性张力的生存论、本体论与实践论把握仍将经历长期的求索,在这个过程中,中国教育发展道路的探索与哲学表达将日益显示出独立性、自我理解的深化与自我主张的势能。
本文刊于《苏州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0年第4期30~36页。此处省略参考文献与注释。如有媒体或其他机构转载,请注明文章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