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里的回忆
五月中旬的日子里,月季蔷薇和玫瑰都到了自己的盛花季。实际上,蔷薇科的灌木乔木都在这个季节里表现出了自己最茂盛的丰腴之态,桃李杏梨海棠樱桃,花期虽然过了,小小的青果白果们在温和的气温里,在昼夜温差越来越小的适宜里,开始旺盛生长。它们的欣欣然之态告诉人们,宜人的天气还在,盛夏虽然近了,就要来了,但是毕竟还没有来,弥足珍惜,时不我待,抓紧时间享受,抓紧时间到户外来吧。
这些蔷薇科的花木,被大名鼎鼎的月季所统摄着,都被安排到了这个叫做月季公园的地方。常年开放,却是只有这个时候美得最动人心魄。因为月季花的存在不是孤立的,要有蓝天的背景,更要有五月的绿树,新绿的,刚刚丰满起来的绿树的背景。这样它们的色彩与花型才足够完整,才是整个自然的一部分。
一年一度,我们在这个季节里再次来到月季公园,不经意间就又走到了那个月季花丛中的小亭子跟前。走到这里就立刻浮现出几年前在这里见过的一个老头的形象来。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和一个同样年龄不小的女人并肩说话。那女人手里拎着一个装着刚刚买的菜的大塑料袋,虽然年龄大了但是皮肤依然白皙,露出来的袜子上面的一截小腿也还有依稀的魅力;以她的身量和眉眼,可以断定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老男人显然是很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滔滔不绝地和她说着话:
“我对世界大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美国英国法国德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叙利亚,谁上台谁下台谁搞了什么妖蛾子我统统知道……”
他说他专门去电视台去考人家,或者是要求人家考他,考他的知识渊博,要台里学历最高知识最多的人出来应对;对于这个明显只是出于他自己的想象的情境,他详细地描述了门卫如何不让他进,问他找谁他说不知道找谁等等精彩内容。
他手里的素描本是一个小学生用的作业夹子,夹子上的32开白纸上画着几朵还没有成形的玫瑰花;拿起来一翻,里面有他至少一两年之内在全市各个公园里所做的素描,有雕像,有人物,当然主要是女人。最远的地方是平山神池的,他说那里他一个朋友的孩子买了房子,他过去住过。
这个画夹子是他和别人说话的重要媒介,尤其是和女人说话的一个引子。然后他就开始说自己的画画经历,介绍自己的身份,说自己是棉三的工程师,是正经的干部身份,说着说着就会不露痕迹地引入到自己相亲的经历里去。他会在一开始就说老婆子去年死了,看你的反应,然后开始说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过马路的时候遇到一个四十多的女人,非要把她妈妈介绍给我;有两个女人都争我,但是一个好赌,一个脾气不好……有女人想骗我,说了一个地址我去找,结果根本没有她……有个女人要一千二,我说没有,没有就不跟了;有个女人要八千说是集资,结果只回来三千四……我说我没钱了,我孙女在美国上学我的钱都给她了……”
这个自称77岁的老头,面貌之中已经有立刻非常明显的“耷拉”,眼皮耷拉着,腮帮子耷拉着,小眼睛虽然浑浊但是却又充满了欲望的光。在和女人告别的时候他会主动去拉手,拉了手却又说话,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于是就顺理成章地可以不松手了,与此同时用另一只手去做抚摸对方的面孔之状,这时候就看对方反应了,如果反应强烈不好下手就会很自然地转为玩笑:“打死大维尼亚,不是打你啊,这是俄语再见!”当然,你如果回他一句另外的俄语,他一点反应都不会有,因为他就只懂他自称的俄语。
而当时我们的友人正因为自己在经历癌症的狂飙,死亡的威胁,时刻悬在头顶而亦真亦假地任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久久地握着不放的同时,嘴里还不忘一个劲儿地吹嘘着自己被什么什么媒体采访、上过什么什么报纸的种种荣光。并且很浅薄地马上就在那本粗糙的画本里抽出了被采访的照片和剪报,脸上洋溢起自己是屏幕中人、版面中人的相当豪华的自得。
这是在坏人变老了的时代里一个不难判别的老头,他的浅薄和被最后的欲望燃烧着的屑小的模样,对于稍有世道经验的成年人来说都洞若观火。我们都很惊讶,惊讶友人为何不在第一时间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离开甚至揭穿他在占便宜的可鄙伎俩。这种情况下,因为看他们至少表面上是相谈甚欢的,我们也就不便干涉了。
后来揣摩,友人在人生这样时刻的宽容,实际上已经是站到了人生之外的俯瞰了。那油腔滑调的老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握住的她的手,虽然还在世间其实已经开始远离了的隐隐冰凉。
当然,这其中似乎也还有另外一种因素,那就是人在意识到离开人世的时间已经近了的时候,源于对生命的深深的依恋的某种下意识的表现:愿意握住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也愿意被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握住;好像这样握住和被握住了,就有重新有了希望……
总之当下大家都意识到了什么,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若无其事地看花,照相。将那个糟老头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谈。友人的言语表情之中也没有任何一点点异样,根本就不避讳再谈起那个馋涎欲滴的老头。
而正是她这种无知无觉一样的淡漠和平常如常,让人心里很是不安。这恰恰是她从来不表示出什么来的,一切都很正常里的不正常。而那一年到月季公园看花,实际上就是我们为了安慰她、抚慰她而专门组织的活动。那一天,只是在送她回去,在告别的时候,她的目光里才终于有了某种让人不忍叙说的异样。
而今再游月季公园,再到亭边,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是人世肯定是在不动声色地更迭,那位朋友已经永远离开,那个涎脸涎皮的老头也不没了踪影。亭子里空空的,没有人坐。大家都在花丛中看花,锻炼,摄影,交谈。
满园子看去,绝对不缺谁,也更不会有任何人意识到少了什么。只有亭子依旧,花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