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快手上写诗的农妇:和树生活在一起,有时想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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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 : 一位农妇在快手上写诗: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
她清楚,写再多诗,也解决不了生活中的根本问题,除非“重新投胎”。韩仕梅琢磨着,等女儿大学毕业了,能挣钱了,自己就去跳河,“活着也没有意义,光操心”。
晚上十点半,是农妇韩仕梅开始写诗的时间。
双人床上,她侧卧向一边。老公和儿子都睡了,周遭声音退去,白天的琐事涌上来。韩仕梅握着手机,把它们化成字词,合上韵,码在屏幕里,一直写到凌晨一两点。手机屏幕在一片漆黑中发出微弱的光亮——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1月18日,韩仕梅发了三首诗。一首山间农家,一首拱桥细雨,一首山川骏马。“雾蒙山间绕,梦里观昙花。”“雨滴坠落处,频频起涟漪。”“踏遍五岳山,足迹留天涯。”三首诗摆在一张图片里,一段红,一段紫,一段绿。韩仕梅在配文里写:“我在工厂做饭,中午急着做饭,把作品少发了一句。现在给友友们重发一次,完整版的,这次不用转发评论。感谢友友们一路陪伴。感谢大家。”
韩仕梅49岁,住在河南省南阳淅川县九重镇。整个前半辈子,她都在替别人活,替母亲、替老公、替一对儿女。下半辈子大概也会如此。去年4月份,她开始在快手上写诗。近一年来,写诗几乎成了韩仕梅在家务和工作之外的全部。
韩仕梅。图源:受访者供图
韩仕梅的快手号有1430个粉丝,1547个关注,里面绝大多数都是和她一样,在快手上写诗的人。但直接输入关键词,搜索“诗”,并不会找到他们。除非发现韩仕梅,或者其他写诗人,才能找到发现他们的开关。
在韩仕梅任何一部作品的评论区,都能找到来自写诗人的评论。
1月18日的这三首,发出没过两小时,作品下就排满了诗句和赞美——“跋马垂柳渡,花香怨春迟”“雨落湖中圈圈波,疑似鱼儿吐莲波”,有人写完自己创作的句子,还要在后面加一句“姐,你要想开些,愁太多了。”韩仕梅回复:“谢谢小弟,留墨添香”,后面接上五个大拇哥。
他们之间以“诗友”相称,点进他们的主页,大多是图片或视频。画面里,是地里的庄稼、货车外的风景、自己的游客照、工厂宿舍的上下铺;甚至是村里的一棵老树、一朵花、一头蒜。还有人创建了诗歌群,群里三四百人,每天都有人把新写的诗发进群里。
韩仕梅记性不太好,头天写完的诗,发到快手上,转天一睁眼就忘了。但她忘不了写完诗的“快乐”——一排诗友在评论里刷着“点赞”的表情,夸她写得好,这可比乡亲们夸她能干活开心得多。在工作和家庭的日常琐碎之外,这让她找到了“一点点自我”。
01
诗
自从1岁时随家人从湖北逃荒到这里,韩仕梅再没出过河南——严格来说是河南的农村。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郑州,那是儿子上大学的地方;再次是淅川县,那是2016年送公公看病。
除去这些,她眼前唯一的风景是一片山谷,那里种满庄稼,家里的地也在那里。21世纪初,因为南水北调项目,山谷被填平,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平坦的黄土。家乡与丹江口水库一镇之隔,自1959年起,约40万淅川人为此外迁——不过这些大历史和韩仕梅没有半点关系,她自己的故事,已经能填满全部记忆,直到诗将它们唤了出来。
韩仕梅生活的村子。图源:受访者供图
韩仕梅和儿子都在村里的箱包厂上班,从家骑电动车只要四分钟。在厂里,她负责给工厂管理人员们做饭,儿子当工人。闲下来的时间,韩仕梅都用来拿勾线做鞋子,一双在市场上能卖八十块。去年四月,韩仕梅换了手机。在此之前,她用的是500块的智能机,只会用微信,昵称是“王心悦家长”,后面跟着一串手机号——王心悦是韩仕梅女儿的名字,在淅川县上高中。
在新换的手机上,儿子给她装了快手极速版,帮她注册了账号。这成了继微信后,韩仕梅使用的第二个手机软件。第一次用快手,韩仕梅发现屏幕上有个红包,点进去,里面说看视频能领金币。金币能提现,每攒够一万个,可以领十块钱。韩仕梅划一个月下来,能提小几十。
上快手没几天,韩仕梅看到了一首诗。她忘了那是五言还是七言,反正就是整齐地排在屏幕里,背景是一张风景图。上面的字韩仕梅似懂非懂,念着倒是顺口。就是这首诗,给韩仕梅工厂与宅屋两点一线的生活中,打开了一个出口。有光进来了。
那是韩仕梅初中辍学后第一次见到诗。她告诉全现在,自己念小学时语文好,五年级那会儿,还会编些顺口溜。而她在快手上写的第一首诗更像一段歌词: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是谁伤透了你心芳。”
这首是被韩仕梅视作“凄惨悲凉”的诗。在这首诗下方的配文中,她写道,“女人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在(再)嫁。要不然这一辈子就瞎了。”
但即便“凄惨悲凉”,写诗还是成了她日常中唯一快乐的事,毕竟只有写诗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点点自我”。而且无论写什么,都会有人夸。她写诗很快,从产生灵感到写出来,最快只要几分钟。1月8日晚上十一点半,韩仕梅点进一位诗友的快手页面,看着那人作品配着的视频,一口气写了五首。
视频里都是些韩仕梅没见过的风景,她所在的村子里,几乎一切都是黄土色的。看到画面中有个小桥,她就写“细雨洗绿衣,拱桥行人稀”;有片天,就写“碧空云如纱,丛林映彩霞”;有弯月亮,就写“风卷残云无,碧空月勾悬”。诗写得快,但韩仕梅每隔一两天才会发上一首。因为快手上有个人告诉她,不能一口气发太多,“不好”。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韩仕梅记着这话。
服从、听命,是她这一生中最擅长的事。
02
命
韩仕梅本该被淹死在尿桶里。
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行第五。母亲分娩那天,韩仕梅后背朝上出生。母亲说,这种姿势出生的孩子,成人后必不仁不孝,于是想要把她按到尿桶里溺死。父亲极力阻拦,救下了韩仕梅的命。
2005年,韩仕梅34岁,这时的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母亲临死前,她才在老家床前听到这个故事。
但这已无碍大局,韩仕梅恨极了母亲,直到她死都恨。
韩仕梅说,她的父亲是国军军官,母亲是地主的女儿。她出生时,家里早就被划成了不好的成分,1972年,一家人从湖北逃荒北上,落在了九重镇。韩仕梅学习好,总能拿到考试前三名的奖状。她把奖状一张张整齐地压在自己的褥子下面,鼓出个小包,睡觉时顶着后背。
初二那年,因为交不起每年18块的学费,韩仕梅被母亲从学校带回了家,种地干活。22岁时,她被卖给了外村一个大她8岁的男人。韩仕梅的三个姐姐也是相同的遭遇,每人的价格都在几百元到上千元不等,买家大多是村里的老光棍。韩仕梅的价格高些,三千块。男人只会些简单的字词。用韩仕梅的话形容,“像个几岁的小孩”。
19岁被相中,但结婚的事却拖了三年,因为韩仕梅始终不肯。“就你这鳖样还捣蛋”,韩仕梅记得,母亲当时这样说。结婚那天,婆家摆了两桌酒席,三千块交到母亲手里,可落到韩仕梅这的,只有四身新衣服。在此之前,韩仕梅穿的都是哥哥姐姐的衣服。大了几号的棉褂子挂在身上,风钻进来,鼓成个球。
结婚前,韩仕梅以为只是老公脑子有点问题,日子总能捱得过去。但住到婆家,她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得要糟。公公和老公是同样的病,婆婆是小脚,不干活,一家人住在三十多平米的瓦房里。为了娶她,婆家里欠了亲戚和信用社四千八百块钱。从1992年韩仕梅嫁过来开始,要账的就没停过。
韩仕梅刚结婚就怀了孕,但直到生孩子的前一天,她都还在水井边挑水。三姐来探望时,发现她没钱补营养,给她买了五块钱的鸡蛋。生孩子、盖房,要钱的事情一桩接一桩,韩仕梅没工夫抱怨,她能做的只有把这些小事记在心里,在工作和养家之间不停地转着,也沉默地转着。
韩仕梅一家。图源:受访者供图
她渴望和人交流,但男人就像“一棵树”“一堵墙”,永远只会听韩仕梅讲,但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韩仕梅说,吃饭、干活,是他只会干的两件事,像头老实的牛。有时两人发生点摩擦,她尝试和老公讲道理,但讲上一天一宿,他依然是那副呆滞样子,不点头也不摇头。渐渐地,韩仕梅也没精力发脾气,话也一天天少下来。
欠账、还账;又欠账,再还账。最穷的时候,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了。韩仕梅种辣椒、进工厂,想着法给家里增加点收入,村里人全夸这个三千块买来的媳妇能干。
韩仕梅也和这个家捆绑得越来越深了。她把自己训练成一个越来越完美的螺丝钉,嵌进这台锈迹斑斑的机器上,“自我”不再有容身之地。2002年,因为老公不停念叨着的“想要个闺女”,韩仕梅又生了个女儿,为此,家里又借了四千,才交上五千块钱的计划生育罚款。
“投胎当了这个妈妈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命”,至今,韩仕梅把宿命归结于自己的母亲。
03
希望
韩仕梅原本将儿子当作自己的希望,但这个希望也破灭了。
1993年农历八月二十九,韩仕梅的儿子出生。出生前,她担心儿子也跟老公和公公一样。听到婴儿的哭声时,她才踏下心来。“看面相不是个傻的”,韩仕梅珍惜这个孩子,从来不让他干任何体力活。后来儿子到县里上学,她有空就去送饭;儿子考上郑州轻工业大学,她就坚持每个月坐几个小时的车,去郑州看儿子。
毕业后,儿子到厂子里找工作。体检时,发现了一处肺部阴影。医生诊断称,这是小时候的一场肺炎所致,对身体并没有影响。但工厂却因为这片阴影拒绝招收他,连试了几家,结果都是如此。本来还可以找些别的工作,但他像是拿了张残疾证,从此回家躺着去了。再后来,韩仕梅给他找了现在在厂里的这份工作。
至于这些,韩仕梅一般不会和别人讲,快手上的其他诗友只知道,韩仕梅培养了位大学生。
但这位大学生并不会关心韩仕梅的诗,如今他独自住在宅屋的二楼,结婚时的红横幅还挂在窗外。
除了快手上的诗友和女儿,没人看韩仕梅的诗。她尝试过给老公念,念了几首,老公都是那副表情,韩仕梅明白,这回他还是没听懂。“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欲哭无泪。欲言无词。”1月3日,她发了这样一条动态。
2020年11月26日,儿子结婚那天,韩仕梅在快手上发了自己作品里唯一一篇“喜庆”的诗:
“金枝玉叶一朵花,坠入王家把家发。夫唱妇随把日过,明年生对龙凤娃。”
照片里,新郎单膝跪地,为新娘戴上戒指。为了这门亲事,韩仕梅光托村里媒婆相亲就相了十几个,花了五六万。本来有一个相中的,五万定金都交了,结果儿子不愿意,又把亲事退掉。韩仕梅由着儿子来,没关系,再找。
儿子和现在的妻子是在网上认识的,女生人漂亮,韩仕梅喜欢。这场婚礼,加上彩礼和红包,韩仕梅几乎掏空了家里的积蓄,又在外面借了23万。当地有儿子结婚,要给儿媳妇准备“四金”的习俗,光是金戒指、金手镯、金项链、金耳环,就花了十万块。
韩仕梅不心疼,“儿子结婚,花多少钱都行。”
但这也把韩仕梅与这个家庭捆绑得更紧。妻子、母亲、奶奶,一个个新身份压在她身上,与她产生关系的人越来越多,谁也离不开她。
韩仕梅的家。图源:受访者供图
在快手上,她第一次有了除家庭之外的社交,可以做自己想做了半辈子的那个人——一个“女人”。她可以自由地展现自己的脆弱,写下“为奴不问红尘事,泪已流干两鬓霜”。但“有个依靠,有个人疼”这个愿望,她永远实现不了。一次在快手,她刷到了一首《钗头凤》,还配着陆游唐婉的故事。韩仕梅挺喜欢,觉得自己也和他们一样,爱情成了一桩悲剧。
韩仕梅说,去年七月,有个湛江男人想和她好,许诺“疼爱”她,但叫韩仕梅“赶跑了”。
当时,韩仕梅刚用快手,没发几首诗。这个38岁的男人找她私聊,自称是个市场老板,离过婚,有个八岁的女儿。看了韩仕梅的诗,想娶她。
韩仕梅说自己又老又黑又丑。男人说,人不在外貌。
韩仕梅说,自己有个智障老公,还有两个孩子,一家人离了她活不了。男人说,那你可以两家跑。
韩仕梅还是拒绝了,“年轻时都没犯错,老了更不能犯错”“马上抱孙子了,不能给孩子们丢脸”。
现在,在她的快手主页上,看不到她去年七月份发布的任何作品。
04
写诗人
这些故事不会出现在韩仕梅的快手里。
韩仕梅一般不主动关注别人,有人关注上她了,手机会弹出一条提醒,她立马关注回去。有时直到凌晨四点多钟,韩仕梅的快手依然显示“在线”。
现在,她的快手信息流里基本都是诗歌。点进每个写诗人的主页,关注数和粉丝数都相近,他们之间以“诗友”相称,他们的诗歌则大多都以正面示人,以写景抒情为主。但和韩仕梅一样,几乎每句诗的背后,都是自己琐碎而丰富的生活。
比如昵称为“孤竹峰青”的闫江峰。在快手上,他是一位快乐的农民,会给草莓写诗,“吾生从不惧冬寒,暴雪狂风岂畏难。宁自独开陪君子,琼花寄语报平安”。今年年初,因为疫情被隔离在家,他的诗句从“阳光妩媚”变成了“这个冬天有点冷”,“这个冬天有点冷/冷得让人心慌/我看到了雾霾中的颗粒/面露凶相”。
再比如自称有着二十余年“诗龄”的马海荣,他是一个诗歌群群主,会不定期组织诗会。他制订的入群标准标准是党员优先,人品、政治、专业水平,三方面综合考察。在他的群里,几乎每天,群友都会分享自己新创作的诗。
韩仕梅没加过任何诗歌群,和马海荣等人的互动也仅限于互相关注,偶尔点赞。她对自己的诗没什么信心:“我写的那也叫诗?”至于格律那些“专业”的东西,她也是用了快手才知道。有次有人告诉他,诗的每句最后一个字要押韵,第三句可以不押,韩仕梅这才明白。但她大多数时候也不管这些,看到有兴趣的作品,抬手就写。
1月18日,有位来自河北保定的“老师”给韩仕梅发私信,说她这诗写得“顶好”,“有天赋”,但“格律全是错的”,并表示愿意教她。韩仕梅也想“进步”,想得到更多人夸奖。她问要不要学费,对方说不要,他自己也是别人在快手上免费教出来的。
按照“老师”发来的格律规范,1月19日晚上,韩仕梅写了一首交上去。“老师”看完,说这诗格律对了,但韵又全错了。虽然勉强知道什么叫韵,但每个字用普通话该怎么念,韩仕梅不知道,她已经说了一辈子的河南话。
这通“学习”下来,她发现自己没法像原来那样写诗了,“太费劲,不自由”。
更何况她清楚,写再多诗,也解决不了生活中的根本问题,除非“重新投胎”。韩仕梅琢磨着,等女儿大学毕业了,能挣钱了,自己就去跳河,“活着也没有意义,光操心”。
韩仕梅工作的工厂。图源:受访者供图
1月20日下午,韩仕梅和往常一样在厂里做饭——领导过来叮嘱她,晚上炒俩热菜。这间管理人员专属的餐厅里摆着一台空调和一张带玻璃转盘的圆桌,韩仕梅坐在桌子不远处,翘着二郎腿,唱起刀郎的《西海情歌》。这首十几年前的歌最近在快手上又火了。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温暖的春天,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后归来的孤雁……”,带着河南话的唱腔婉转悠长又空空荡荡,和粗粝苍凉的原唱完全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