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明国:韶华旧梦——就 是 她 了

韶 华 旧 梦

——就 是 她 了

安徽  陶明国

  以上所述我与ZAL故事的后部分,相对于1963年我考入华东师大、她考入安师大,自然已是后话;只是为了故事叙述的连贯性和完整性,必须将后几十年的这“后话”,安排到这部分内容的后面部分来作提前讲述;在1963年当年以及这年以后许多年的时间里,这“后话”部分里的故事尚未发生。所以在那个时段中,我和她以前的青涩美丽的爱情故事已经结束,在整个大学期间以及之后的许多年间,我们两个人之间都无故事可言,这也就有了我自己在大学临近毕业时候对于与ZAL毫无关联并且没有具体对象的爱情的渴望。
  在我大学临近毕业,心里对爱情常常憧憬之际,仰卧在文史楼前的大草坪上时,心里便会浮现出往昔的少年乃至儿童时代的岁月里,那些情窦初开或将开未开之际曾经匆匆走过的情感历程,遥想起刘爱珍,遥想起陈淑芬,自然更会想起与ZAL的那段戛然而止的悲情初恋,同时又伴随着我内心深处的一声叹息:别了,过往的一切,童年、少年时代及至青年时代最初时期的一切,它们都像丝丝缕缕的高天流云一样,在岁月的天空里远去飘散了;我青春的生命现在真个面临着“少年维特之烦恼”式的躁动;我人生重大使命之一的爱情之旅,现在真的应该美丽而神圣地启程了。
  告别了华东师大,怀揣着毕业分配的报到证,我来到了冶金部在成都的一个下属单位——冶金部第五冶金建设公司。这是一个为冶金系统建设钢铁生产企业的基建公司,包含有土建、机装、电装三个大的分公司。其中土建公司又分为第一、第二、第三工程公司共三个分公司。我被具体分配到土建第一工程公司。而公司一级以下,又分为好几个建筑工程队。我们这些分配到公司来的大学毕业生们,包括清华的毕业生在内,都统统被分配到工程队的各个施工班组,去当与自己的专业完全不对口的学徒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我在第一工程公司第一工程队的油漆工班组里,当了一名油漆工徒工,跟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油漆工老师傅杨顺生师傅当徒弟。工程队里的老师傅人数不算少,其中有的人言谈之间就有些瞧不起我们的意味,时或会说一句:“瞧你们这些大学生,有什么用!”有的师傅则对我们表示不无同情,有时瞧着我们叹息说:“唉,真可惜了你们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啊!”虽说专业牛头不对马嘴,但大学毕业生的行政级别工资还是照发不误的。刚到公司,月工资就有四十三块五,转正以后就是五十三块,这却又是那些招工进入工作岗位的学徒工们所不能比及的,他们的徒工工资刚开始只拿二十元左右。于是有的师傅便会来为大学生们介绍女朋友。
  我的师傅杨顺生有一次带我上他家去玩。他的家住在离第一工程公司驻地并不很远的公司职工宿舍区,职工们上班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那次去杨师傅家,见到了他的女儿。他女儿大约二十二三岁,虽说脸模子和身材谈不上出众,但给我的印象,整个人还是充满了青春活力。杨师傅告诉我,她刚从温江县回到成都,她在温江的一家供销社上班;喜欢跳舞唱歌,是县里供销系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负责人。那次在杨家,她与我并没有几句交谈,脸上的神态显得矜持,也淡淡的。事后我判断,这次杨师傅趁女儿在家的这一天带我去他家玩,应当是意在让他女儿见一见我,看看他的宝贝女儿可看得中我,这是杨师傅和杨师娘不动声色地选女婿的一个举措。而从他们女儿那淡淡的神态上可以判断:这位能歌善舞的妙龄女郎并没有相中我这个长相并不靓俊的同龄异性,尽管我还是一个大学毕业生——学历在爱慕美男的文艺女郎那里,份量大约是无足轻重的;或许她本已经名花有主,她不知情的父亲纯属瞎操心。
青年时期的陶明国老师
  但是不久以后,杨师傅又笑嘻嘻地告诉我:他要为我介绍一位女朋友。我立刻就能够准确地判断出:那个可能成为我女朋友的人,肯定不会是他的女儿。果然,那位即将被介绍同我见面的,是他女儿读商校时的一个同学兼好朋友,她叫ZYF。很快我与ZYF在杨师傅家里见了面。她相貌平平,个头偏小,完全不是我躺在华东师大草坪上仰观蓝天流云时所憧憬的那可以使我心仪的一类,心下便激不起一种冲动和热情。但是渴望恋爱的心,还是促使我决定先与她交往起来。她在成都某郊县的一家供销社里当营业员。我同她开始交往,她在休假日从县份里赶到成都市区里来,和我一起逛街。这便是我和她开始尝试谈恋爱的一种仪式了。走在她的身边,并不感到心里有那种恋爱的冲动和激情,曾经憧憬过的被恋爱激情所激荡的情感状态丝毫不见踪影。一起在成都街头散步,于我,还只是停留在一种男女交往的仪式的层面上;甚至心里面偶尔还有些惶恐,生怕在街上会碰到单位里某个熟人,让人家发现我已经在“耍朋友”(四川话:谈恋爱)。越是担心,偏偏就越是成了真。有次我和她正在成都一条并不怎么热闹的小街上走着,远远看到单位里的一位熟人迎面走过来,我便急忙拐进旁边的一个小巷道里去,并在小巷里拐了一个弯。一会儿以后我觉得“警报”应该已经解除,从小巷道里再拐出来的时候,却不见了ZYF。我在街上转悠着又找了一会儿,仍旧不见她的踪影,于是我只好独自步行返回单位。这次就这样同ZYF走散了,并且是这辈子与她永久地走散了。因为没几天我就休探亲假回了江苏丹徒高桥的老家;而在故乡,我的三姐和大姐,他们各自都正在为我的终身大事操着心,急等着我回去,要为我介绍对象呢,她们各自都早已为我选中了目标。而那时,我一点也没有预见到,我这辈子的姻缘之旅,正要从这一次开始,迈出去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步。
  回到故乡,先到大姐家。大姐家住的那个自然村叫五号圩,距离三姐家所在的九圩有五六里路。那天我在大姐家待了不多会儿,大姐便领着两个五十岁出头的妇女来了。她们一进门,两双眼睛便直盯着我打量,仿佛在仔细审视一样什么稀罕物件似的。那目光倒弄得我有了几分局促。在审视了一阵子以后,她们告别大姐回去了。离去时,她们脸上既没有欣悦,也没有失望,也没有听见她们跟大姐约定下一步怎么走。我判断,这两位年长我一辈的妇女中,一定有一位是那位尚未露面的姑娘的母亲,另一位一定是与她家关系最近的亲戚,甚或是那位母亲的姐妹或姨姊妹。我并没有在大姐家等那个人家的回音,就匆匆地到五六里外的三姐家去了。三姐曾经说过,她要为我提一门最好的亲事,还深信不疑地说:“你一定看得中!”
  三姐和三姐夫都是农民,有五个儿女。尽管家境窘迫,但我回故乡时,总爱在三姐家落脚,三姐家的白粥菜粥我都吃得格外香。三姐见到我就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要快点成家了!”我告诉她:“我还没有找到称心的。”三姐说:“后面中框圩姚大胖子家的独生女,生得真漂亮,恐怕全高桥的大姑娘都比不过她,还是大港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听说上他们家提亲的都要踏破门槛了。我托一个跟他们家熟的人去为你提亲。”三姐的简单介绍竟强烈地叩动了我的心弦,正切合我择偶的唯美主义标准,更何况她还是县里的重点中学丹徒县大港中学的高中毕业生,若不是碰上“文革”,她一定上大学去了,大概也轮不上我同她谈婚论嫁了。我马上点头认可。三姐要托的这位前去姚家提亲的人是本圩的周志珍。周志珍的男人当年在上海做事时与同在上海做事的姚家人有交往,由她去姚家提亲该是最合适的,原来三姐为我想得这么周到。说起三姐为我相中姚家的独生女,却还是有缘起的。三姐家住在九圩,圩的后面是一道圩岸,这圩岸也就成了人们行走的大路。姚家的独生女姑娘在长江南岸的大港中学读高中时,每次从家里去学校或是从学校回家,都是从距离三姐家不太远的小轮码头大沙码头上、下船,路过三姐家屋后的这条大岸;她那从未见过的漂亮让三姐觉得如同见到了下凡的仙女。开先三姐并不知道这位漂亮姑娘是那个圩里哪家的人,只是被这姑娘的漂亮所惊动:“哪家的姑娘,长得这么好看!”后来无意中同周志珍谈起这位在她眼里绝顶漂亮而又不认得的姑娘,才得知这姑娘是后面中框圩里姚大胖子姚鸿德的独生女俊臣,学名姚如男。再后来,姚家的女儿高中毕业了,那时正当“文革”时期,没有大学可考可上,只好回家务农。但农民的身份并没有稍减三姐对姚家独生女的喜爱之情,并且在这喜爱之情里,还藏着对这位美女子的怜惜之心:这么好看的姑娘就陷在家里种田多可惜!在三姐眼里,姚家的独生女就是自己的兄弟前世里修了来、与自己的兄弟最相配的姑娘。
姚如男老师
  周志珍于是去中框圩为我提亲,带去了我大学毕业时为贴毕业证而拍的二吋的照片。那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照片。上海照相馆的摄影师到底技高一筹,光打到最好处,掩盖了我长相上的某些弱点,而突出了气质上的长处,一眼就看出,厚道中又颇显读书人的聪慧气质。周志珍把我的照片给姚家时,同时也向姚家提出,让他们家也给我一张如男的照片;但如男的父亲却婉言拒绝了,他说:“我姑娘的照片不能轻易就送给别人。”这应同时也是如男自己的主张。他们家该是担心婚事最终没谈成而照片却落到人家手里,是件太不慎重的事情,所以在如男和她的父母还不曾对我有明确的意向时,暂时还是不能给我照片的。直至婚后才知道,如男的婚姻选择,第一关完全由父母把关,必须父母先认可了,然后女儿才可以迈出第一步去,正如同这张照片的给与不给。
  未来的岳父并不因为一张相貌足可认可的照片就表示首肯的,他还得与这位可能的未来女婿亲自谋面,先女儿一步进行相亲,才能下结论这场姻缘是否可以结下。于是在一个下午,后来终成我岳父大人的姚家第一家长、女儿婚事的第一责任人,偕同我后来的岳母大人,到我三姐家来“相女婿”。刚与我照面的第一瞬间,他脸上的神态,竟永恒地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那不是微笑,更不是欣喜,相反,却是分明的失望。显然,眼前这位将可能与自己的爱女组建家庭的青年男子的实际相貌,并不像照片上的那么中看;甚至与他心里的标准,可能还有悬殊的落差。在后来婚后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地同如男说到她父亲当年初见我时脸上的那一瞬之间的经典式失望表情,并且告知如男我对这一表情的解读是:作为一位父亲,他理所当然地希望自己未来的女婿相貌堂堂,与自己女儿的美貌相匹配;而眼前这一位的相貌,分明不合他心目中原先所持的匹配标准;但作为知命之年、阅历颇丰、闯荡过江湖的曾经的生意人,他也不会把相貌的完全匹配作为择婿的第一金标准,毕竟相貌之外,还有其他诸多的因素被置于重大标准之列。如男告诉我,被排在这些标准之首位的,是文化程度。老岳父自己虽然并不是什么大知识分子,但却从来都崇尚文化,尊崇文化人。他自幼喜爱读书。成年后,在为生计奔波的间歇里,抽空读过许多传统文化名著和不少闲书。家中收藏了许多包括《古文观止》、《资治通鉴》、《醒世恒言》等在内的这些古典名著,还有《康熙字典》、《词源》等工具书。大多为古色古香的深青色布面装帧,象牙书签。许多书籍由于收藏年代久远,纸张已经发黄变脆,“文革”中被大队里的造反派指为家里窝藏大量黄色书籍而被抄没,并被付之一炬,几乎令他痛不欲生。对文化的钟情,自然更要贯彻到为独生爱女择夫这样的头号大事上。书香门第、高文化层次,自然备受他的青睐。他理想中的女婿,必须首先是个文化水平很高的人。所以对我的“毕业于华东师大”和“中医世家、家学渊源深厚”这两条,极为看重。至于相貌,虽则出于与爱女要匹配的要求,也很注意,但在择婿的标准里所占的比重,比之于内在的、实质性的这两条,则显然很低了许多。所以在对我的相貌显露出某种失望仅仅一瞬之后,他便立刻转换了脸上的神态,而为亲和的微笑了。而这位未来的岳父和他的女儿那时还不可能知道,即使在华东师大中文系我们那一届的一百二十五人中,我也仍然不失为佼佼者,后来当上了作家的,仅我一人而已。就这一点而言,我在岳父那里,其实早就是远远地超标准了。
  未来的岳父岳母对我同他们宝贝独生女之间的谈婚论嫁,很快就批准放行了。下一步的安排,便是让我同他们的女儿打个照面,如果我认可,便可以同他们的女儿正式见面,开始进入进一步相互了解的交往阶段了。
  我与未来婚姻伴侣如男的第一次照面,也是由这位未来岳父在他的女儿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亲自安排的。那天中午,如男按照父亲的吩咐,陪她的堂房叔叔送堂婶去大沙码头乘小轮去镇江,同行的还有本圩送妈妈去苏州的的姑娘练明。人送走后,如男、堂叔和练明从江岸上下来,经过一条小路回中框圩去。我、三姐、二哥和二嫂四人,则从这条小路的另一头迎着他们走来的方向走过去,恰巧同他们相遇。在两个姑娘中,我一眼就认出了如男——相貌与未来的岳父酷似、漂亮的那一个。第一眼,便让我的心砰然跳动:她正属于我在无具体对象的憧憬中所渴望见到的那一类!在这一瞬间,她完全填补了我憧憬中曾经的空白!就是她了!她相貌的漂亮,在我所见过的未婚年青女性中,无疑是绝无仅有的。鹅蛋脸型略略偏于长方,整个面部轮廓线条那么自然而中看,面孔红扑扑的,身体那么健康,一派青春逼人。那一刻,如男肯定还不可能知道,那一瞬,她的一生,已经有了归宿;正是从那一瞬间的照面开始,她已经名花有主。
  在回家的路上,二嫂王阿凤却用她那浓重的绍兴口音说:“姑娘蛮漂亮咯,身体也好,就是没工作,在家种田。”然而对二嫂的话,我却全然无动于衷。如果我把有工作作为首要的择偶条件,我就不会同意三姐为我所作的这一番安排了;所以对二嫂这善意的提醒,我只是付之一笑。或许二嫂二哥背着我曾经为我这个兄弟的“糊涂”而感叹;但将近十年之后,如男在恢复高考之后的年份里终于又通过参加考试而终于获得教师的职业并且评上了特级教师,则他们或许又该感叹、庆幸老天爷终究还是酬报了我对如男的一见钟情。
  我给大姐回了话,她为我牵线的那位姑娘就不见面了;同时也给四川的ZYF写了信,告知她,我已经另有抉择,并真诚地向她致以歉意。
  介绍人周志珍代我给如男家传递了消息,告知他们家,我想与如男见面交流。于是第二天晚上,媒人带我去如男家,把我引进如男的房间,然后她到前面一进房屋的小店里去聊天。我坐在靠房间门口的椅子上,椅子旁边是灯柜,灯柜上是一盏半明不暗的带罩的煤油灯;如男则坐在床边那床夏布蚊帐帐门的阴影里。聊天的内容是无主题的,各自讲述在校期间文革中的见闻,自己在校时交情最好的同学等等。感觉共同话题、共同语言很多,谈得挺自然也挺投机的,倒很像是两个老熟人久别重逢时的聊天。但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圩里尚未谈婚论嫁的同龄人兼发小金凤和金红,悄悄来到如男家的四合院里,想一探究竟。如男连忙将房间门轻轻关上,并插上了插销。她俩见到如男的父母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发现什么情况,也就离去了。
  第三天晚上,我再去如男家。聊天,在这里是一道彼此加深了解的桥梁,同时也是为了增加彼此相处的时间,这自然是谈婚论嫁的过程中所必有的,而且是必须加大频度和增加时长的事情。这天晚上,如男将她在大港中学读书时拍的一张二吋的半身照片送给了我。这张照片,从这时的谈婚论嫁,直到以后的几十年婚姻生活中,一直被我极其珍贵地保存着。这张照片也应该是如男认为是、事实上也真的是她拍得最好最漂亮的一张照片。她把自己拍得最漂亮的照片送给我,就像我把自己拍得最中看的那张照片送给她一样,表明了我们彼此都希望自己被对方所接纳的真诚心意,对相互之间将要缔结的姻缘的认可。可以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从这时候起,悄没声儿地,已经开始进入“未婚夫妻”的阶段。这天晚上,我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但在我的感觉上,却好像还是很短很短;如男也该与我有相同的感觉,因为她一直与我聊着,最终也没有提醒我说今天时间已经蛮晚的了。
  这晚从中框圩回九圩三姐家,如男一直把我送至九圩后面的薛家小庄,从薛家小庄往前走不远就是九圩了。如男家那时养着一条大黄狗,叫做黄黄。黄黄也跟着如男一道送我,在田埂上忽前忽后忙不迭地跑着。我独自一人从薛家庄回到九圩,刚到三姐家大门口,忽见黄黄独自一个,也急急忙忙地跑到了我三姐家大门口,朝我看看,摇了一会儿尾巴,又转身回去了。黄黄的这一举动,竟给我留下了永恒的记忆。后来在我和如男婚后长久的岁月里,我常常想起这条很有灵性的狗。它当时独自追上我,一直送我到三姐家门口,它肯定是也看出了我这个从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将要同它所属的这个家庭之间,将要建立一种什么关系了,甚至它已经知道作为它主人之一的如男,将要和我结为夫妻了。它在感情上和它的主人一样,对我也已经认可。黄黄就像如男家的一个家庭成员一样,也加入了主人家的感情圈。
  白天待在三姐家没事,我便拿出如男的那张照片久久地端详。照片客观真实地呈现出她的聪慧气质和绝美容颜;神态自然,微微带笑。这笑并不属于那种为了照相而刻意表现出来的笑,仿佛只是一种天然地与容颜同在的神韵。双唇轻抿,温婉中又俨然有姑娘家矜持的流露。白皙的皮肤,瓜子脸而下颌稍有些微的放大,恰到好处地显露出一种淑女的庄重,整个是一幅青春蓬勃的韵致——她便是我未来的妻子了?我禁不住心旌摇动,几乎难以自信。我是哪辈子修来的这份艳福啊?不管怎样,我该是这世上最有艳福的男人了!
  如男的父母只有如男这一个独生女,他们对女儿的婚姻注定有一个要求:要男方入赘为上门女婿。我的母亲开始不能认可这一点。但是如男同我结婚,如果不仍旧住在父母家,又有哪里可住呢?我在高桥王庄房又没有正式的住房,即使有,我常年在成都工作,如男又怎能独自一人住在王庄房呢?何况,我常年在外,并不住岳父母家,与传统的入赘上门女婿,从形式上看,也不相符。所以也不必说招婿入赘的话。如男与我结婚后,也只有继续与父母同住这一种选择,于我也是最为方便有利。我母亲也终于认可了这一点。
  母亲这次与我一道从安庆到高桥老家来小住,在我的婚事有了定夺以后,将由我先把她送回安庆;然后我再从安庆乘大轮至武汉转乘火车到成都。去安庆前一天晚上,我和如男聊到很晚。到这时,我们之间“闪恋”式的谈婚论嫁应该说已经有了定论,只差没有“闪婚”,暂时也还没有商定具体的完婚时间;分别已经成为一种依依惜别。那晚告别时,我要求如男给我一个纪念。她不知道将什么给我做纪念。我低声地告诉她:“就是这个。”接着就拥抱了她,然后双手捧着她的脸,吻了她的朱唇。她有些惊慌,但是没有拒绝。或许因为出于一个姑娘家的羞涩心理,她并没有拥抱我,只是被动地接受我的拥抱;而只有热吻,火热的唇与唇的贴合是相互的。并且已经忘却了那唇的紧紧贴合一直持续了多久多久,我只顾沉溺在那种生平第一次拥抱和热吻一个异性的美妙和幸福之中。这次,长久以来渴望的那种幸福,忽然之间就被我勇敢地变成了事实,并且成了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个记忆。
  这天晚上因为与如男聊得太晚,我就没有回九圩三姐家去住了,就睡在如男的房间里;如男则去她堂婶房间里与堂婶同宿。那些年如男的堂叔堂婶家与如男家的四合院东邻,但房屋的格局太小,住不下一大家子;由于两家的上代人为同胞弟兄关系并同在南通开店做生意,两家关系如同一家,所以如男的堂叔堂婶就多年一直住在如男家四合院前进东头一间,如同住在他们自己家的房子里。
  翌日,是我送母亲回安庆的日子。如男送我和母亲去了东江边的小轮码头——大沙码头。我和母亲走过跳板,上了小木划子,然后小木划子摇动船桨,靠上小轮,我们再从划子上登上小轮——镇江到姚家桥之间的“姚镇班”。如男独自一人站在江滩上,看着我和母亲上小轮的全过程。当轮船开动时,如男还站在那儿瞧着轮船上。我忽然觉得她站在那儿显得有些孤零零的样子。我向她挥挥手,心里不觉一酸,眼眶里就有些发涩。一个心有所属的少年维特,第一次体味到与所钟情的女子惜别的心情。
  在我和如男后来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我们回忆往事时,总少不了要说到那晚我与她告别时要她给我的那个“纪念”。原来,我这一次给她的拥抱和热吻,也同样成了她终生刻骨铭心的一个记忆。她说,她那时的心情是:很紧张,很羞涩,也很难拒绝。原来那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一个钟情于她的异性所拥抱和热吻,这于她也是生平头一回的幸福。那时我们彼此都已经在心里确认了终身的姻缘关系,彼此已经明确认定为“未婚夫”和“未婚妻”,只差一纸结婚证书,就是正式夫妻了。
  我差不多是在开学的第一天回到了成都,又回到了我那已经熟悉的教学生活中;而如男,自然还在继续着她那日未出而作,日已落而未息的作为农村劳动力的日子。我俩的生命里都同时被注入了与往昔不同的一样东西,那便是都心有所属了。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眼前摊开的学生的作文本,批阅着,却会忽然走神,眼前浮现出在如男家里与她相处交往的情景,每一个细节,每一句交谈,都历历在目,心里真巴不得马上就能重返故乡,跨入如男家的四合院,推门进入如男的房间,看见她满脸灿烂地从床边站起来,急等着我的第二次拥抱和热吻。一得空,我就会把我的这种呆想写在信纸上,给如男寄过去;有生以来,头一回进入了这么频繁地写信寄信的生命段落。如男那头,自然时有信来,但总的说来,她给我的信,比起我给她的信要少很多。在我们彼此的书信往来中,她总觉得自己很是抱愧,因为在乡下,劳动的时间太长,几乎每天大清早起床后就要像被抽的陀螺一样,忙得团团转。家里的事,喂猪、挑水浇菜等等,一样接着一样;没等放下早饭碗,生产队长就已经吹响了出工的哨子。于是搁下粥碗,拿了农具,直奔大门外而去。劳动强度总是很大很大,有时生产队的甲等劳力被安排去十几里路外的码头挑氨水,一担氨水有一百来斤重,挑回生产队时,浑身衣服已经湿透,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一天下来,人已经累得快趴下了,只想吃了晚饭快点躺到床上去;头刚挨着枕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真想多给你回信,心里也巴不得一接到你的信马上就给你回信,可是这么累的农活,让我的这些想头都成了奢望,真的对不住你啊,实在没有办法……”如男那时正当体格强健,被生产队里定为甲等劳力,但凡最苦最累的事情,全队为数不多的十来个甲等劳力就都得全上。如男就这样常年被压在如此这般的起早贪黑的繁重劳作之下。我从不责怪如男的回信之少,相反,看到她带着抱愧心情的解释,我心里的怜惜之情只能变得更加痛切。其实这份怜惜之情,我心早已有之。早在三姐要把如男介绍给我时,我就对尚未谋面的她,心生怜惜了。三姐说她人生得从未见过的漂亮,还是县里的重点中学大港中学的高中毕业生。我也心知,要不是遇上“文革”,她早该是考取大学,跨入高等学府了。这样的女性,无论是未来的职业,还是婚姻归宿,一定都是好得让大家羡慕不已的。可是现在却凤落鸡窠,陷在乡下家里,只有终年苦度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人生了。怜惜之下,我希望我对她的选择,不只限于婚姻的选择,同时也还是对她身处苦境的一种救援,至少,她嫁了一个有工资收入的大学毕业生,那么在她所属的家庭里,经济条件就可以摆脱那些纯粹的农民夫妇很难摆脱的窘境,这辈子不会有那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不幸了。
  在我写信多,她回信少的这种“不对等”通信中,我们的“两地书”依然是不断地交换着。如男说:虽然她不能像我这样频繁地写信寄信,但是她最多的一个盼头,还是经常收到我的信;当邮递员自行车的铃铛响到家门外并在院外停下时,她心里就会立刻兴奋快乐,连忙跑到院门口去接信。不断地收到我的信,在我们还没有结婚的那些个月份里,就已经成为她最大的一件乐事了。
  在我和如男两地千里的相隔中,除了这频繁的“两地书”能够减去一点思恋的苦楚之外,还有如男赠我的那张照片,也给了我稍微减轻思恋之苦的凭借。思恋她的时候,总要独自一人,取出她那张青春靓丽的照片,呆看许久,但越看越是迫不及待地想一步就跑到她身边;呆看这张照片,眼前总会浮现出临别前夕,在她房间里跟她要一个“纪念”的那一幕,那一次拥抱,那一个久久的热吻……
  虽然身处相隔遥远的两地,相互的交流全靠这数量不能对等的两地书,彼此都在这交流两地书的思恋中苦熬着,但就在这你来我往的“两地书”交流的过程里,我和如男彼此的思恋和对重逢的期待越来越强烈。终于,我们讨论起了结婚的具体时间。1970年初我与如男“谈婚”,而1971年初,当我从工作地成都返回故乡镇江高桥时,就该是我们完婚的时候了。一旦决定了完婚的时间,我和如男便同时又有了一个发现,或是有了同一个真切的感觉:日子过得太慢太慢。看看日历,一个月还没有过去;再看看日历,两个月还没有过去,又看看日历,一个季度还没有过去!鸳鸯帐里的互诉衷肠、拥抱幸福,哪一天才能好事成真啊?!急切地企盼着幸福的降临,焦急中每日里对那个幸福翘首以待——殊不知,这本身也是一种幸福咧!我和如男就这样,在这样的“幸福”里煎熬着、“享用”着……
附:陶明国:韶华旧梦(1)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陶明国,安徽怀宁师范学校高级讲师,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中后期,在教学之余,笔耕不辍,坚持教学研究和文学创作,在多家教育刊物发表教研论文近七十篇,在多家文学刊物发表中篇小说二十余部,短篇小说三十余篇,并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发行中短篇小说集《童男子》。代表作主要有中篇小说《山乡情笺》(该作曾被发表刊物、河北省文联主办的《长城》推荐参加1981—1982年全国中篇小说评奖,被珠江电影制片厂著名导演胡炳榴看中拟搬上银幕,曾被河北人民广播电台、安徽人民广播电台在小说连播节目里播出。曾在国家级小说刊物《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转载作品。自1980年在陕西《延河》文学月刊发表小说《采玉人》和《处子》在文坛初始展露头角之后,便连篇累牍地在《清明》、《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安徽文学》·、《萌芽》、《东海》、《江南》、《柳泉》、《莽原》、《黄河》、《文学时代》、《文学大观》、《文学青年》、《长安》、《雪莲》、《西湖》等多家文学期刊发表小说。累计发表、出版小说总篇幅达近二百万字。系我省八九十年代著名作家。

  《韶华旧梦》系陶明国先生近期推出的长篇自传体散文力作。作品回顾了先生生平生活轨迹,表述了先生孜孜矻矻于事业的奋斗和对人生的感悟,对爱情的人性化理解、诗意化追求和忠贞不渝。有一句话说得好: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位默默奉献的女人。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总能感受到陶老师和夫人姚老师几十年如一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祸福与共的夫妻深情。让我们向他们致以最诚挚的祝福!

孔雀文化投稿须知(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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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李连杰相信大家都不会觉得陌生吧,早些年他给我们带来了非常多的经典影视作品,塑造的每一个角色都是活灵活现,个个都深入人心.作为中国有名的武打明星,李连杰在影视圈的地位还是非常高的,虽然他现在已经56 ...

  • 陈赫首次晒出女儿安安的正面照,软萌可爱,妥妥的一枚小公举!

    有这样的一个人,不是因为他演戏有多好,也不是因为他自己长的说有多么帅,可喜欢他的人可以说是很多很多,喜欢美食,坦诚自己是一枚吃货,丝毫没有明星架子,很接地气,也不会怕粉丝说他偷懒不做事,他就是陈赫! ...

  • 人间美好--芳姐和王子的故事

    芳姐和王子的故事 芳姐是湖南新化乡下的妹子,因为家贫,小学都没有毕业.十几岁就去深圳打工,做过很多事情:卖衣服,去发廊店打工--,总之干一行钻一行,总能从打工妹变身小老板,学会一行又一行的创业本领,是 ...

  • 陶明国:韶华旧梦——再回首:人生路上文坛杏坛两道辙

    韶 华 旧 梦 --再回首:人生路上文坛杏坛两道辙 安徽  陶明国 有爱妻如男的侧翼辅佐,更有我自己的不懈奋斗,我的小说创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九十年代中后叶,呈喷发态势,几十篇短篇小说.二十几部中篇 ...

  • 陶明国:韶华旧梦——如男的“珠峰”登顶

    韶 华 旧 梦 --如男的"珠峰"登顶 安徽  陶明国 如前文已述,我的小说创作,可以说,在创作时间的保证直至作品题材的启示.提供,都有如男相当不小的助力,这一直贯穿于文学新时期直 ...

  • 陶明国:韶华旧梦——我的背后,站着如男

    韶 华 旧 梦 --我的背后,站着如男 安徽  陶明国 在怀宁师范任教期间,我布置学生一学期写三十多篇作文,篇篇必改,而与此同时,我又连篇累牍地在全国各地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这让县教育局的桂松林局长感 ...

  • 陶明国:韶华旧梦——如男的大不幸中之小幸

    韶 华 旧 梦 --如男的大不幸中之小幸 安徽  陶明国 那些年,作为地处偏僻的新安中学,生活条件相当差,一场重病之后,我更不能适应这儿的艰苦生活了,考虑要调往县城石牌去.适逢怀宁师范学校在历经196 ...

  • 陶明国:韶华旧梦——福祸与共 黄泉夺命

    韶 华 旧 梦 --福祸与共  黄泉夺命 安徽  陶明国 曾记得1978年秋季开学后,我在高二毕业班文科(三)班上了第一节语文课.课堂上,我注意到,同学们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刚一下课,便有几个学 ...

  • 陶明国:韶华旧梦——人生之路新里程

    韶 华 旧 梦 --人生之路新里程 安徽  陶明国 还在如男1974年去成都探亲的时候,我们就在心里计划着两个孩子未来的前途.第五冶金建设公司的职工子女们中学毕业后又经过上山下乡,总是可以通过顶替或直 ...

  • 陶明国:韶华旧梦——万水千山总关情

    韶 华 旧 梦 --万水千山总关情 安徽  陶明国 1974年初的那个寒假,在放寒假的前一天晚上,我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扒上了成都开往镇江的列车.与如男分别得如此长久了,真巴不得一步就能回到她的身边.我心 ...

  • 陶明国:韶华旧梦——梦牵西影

    韶 华 旧 梦 --梦 牵 西 影 安徽  陶明国 离别了故乡家中的幸福重返成都,时序已是1973年春天.在没有爱妻和爱女陪伴的孤独中,我习惯性地让自己沉浸到高度负责的本职工作中去,业余时间则让自己埋 ...

  • 陶明国:韶华旧梦——家是幸福的故乡

    韶 华 旧 梦 --家是幸福的故乡 安徽  陶明国 这次如男第一次去成都返探亲,与我团聚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她带着我们爱情的结晶,返回故乡去.我送她去火车站.又是一回伤离别,我们的心情都很黯淡.当她登 ...

  • 陶明国:韶华旧梦——金风玉露终相逢

    韶 华 旧 梦 --金风玉露终相逢 安徽  陶明国 终于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我很快就可以同如男重逢,结为夫妻了.无边的幸福就在故乡,在如男家的四合院里,在如男父母长期居住.马上就要让给我和如男做洞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