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 (2)

我握住他的右手,那是衣袖下的一只金属支架,没关系,我依旧得到了你,哪怕是残破的你。
我轻抚他的胸口,把脸贴上去,衣料柔滑冰凉,胸脯下陷平坦,骨骼一根根在衣服下凸起,没有一丝呼吸起伏,也听不到心脏的跳动,你的心一定不像我的,总是混乱,你一向温和自如,如果、如果我能贴在你旧日的胸膛,你的心跳一定不急不徐,稳定得让人心安。假使你能醒过来,看到我这样荒诞,你也许会惊诧,但还是会笑着说:不值得吧。
但是怎么不值得,一个人倾尽所有,如果能抓住一点点真正想得到的,已经是幸运。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他的头颅被一个一半透明一半连接脑部人工支持系统的罩子保护着,导线密布,我抬头看向他的脸,脸被尽力修补了,双目闭合,我知道底下只是填塞后的黑洞,曾经你鼻子秀挺,在你侧过脸与别人交谈时,我悄悄的看你侧面的线条,现在这个线条断裂了,对不起,对不起。好在我们有记忆,你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你时你穿的浅灰色衬衫,你开会时双目平视但其实在走神的样子,你和熟人笑着打招呼时弯起的嘴唇,还有参加学院酒会时你看你太太时眼里的专注,这些我记得清清楚楚,时间抹不去,灾难埋不了。
今天我们开始吧,我等不及了,也没办法再等,拖延下去,意外太多。我和你现在就是巨大的意外,从你遇难起,我才发现人生不测。
我摘下假发套,搁在桌子上,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他说:“唉,别看我的光头,太丑了。留头发不好做记忆转移实验,头发卷进接口里很麻烦。” 我打开他床边那架机器的侧门,拉出导管接线,虽然已经很熟悉,但还是每一次都应该检查一下更安全,我核对了仪器数据,再把一根根导线仔细确认过,拉近了仪器侧上方的多倍镜,对着镜子仔细把导线旋入我头顶的十个嵌口,接好了,轻轻晃晃头,银色的导线跟着弹动,“是不是像蛇发女妖?” 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我知道历史组的人不喜欢我,他们这些年发表的论文总是在担心科技发展的速度超过了人类心智和文明进化的速度,导致人类盲目的受控于科技,处在脱轨的危险中,他们不点名的指责我就是为了虚荣和利益制造Frankenstein的科技狂典型。
“好吧,随便他们怎么说吧。你不这样想,是不是?” 我偶然听过他评论过全息投影,他说“从文明初始,人类就沉迷美化自己,现在只是手段更厉害了。”
我揿动按钮,一张防护床贴着他的床从地面升起,我小心的托住头上的导线,躺下去。
我侧过头,这样并排平躺着,看他,他消瘦的面容平静安然,很镇定,嘴角似乎还有微笑,他一向都是这样。
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我伸手启动仪器,开始吧。
仪器嗡鸣运转,各种指示灯和屏幕的荧光陆续亮起,我闭上眼,开始数秒数,五秒后,正如以前每次实验一样,从脑丘处开始钝痛,然后向四面放射膨胀,像波浪一样慢慢滚到大脑皮层,并向下延展,经过脖颈直到后肩脊椎,四肢不由自主地开始抽搐, 我不断的深吸气吐气,忍耐适应这种痛,保持头肩静止不动。
随后麻胀感在脑内由外及里扩散,头脑似乎在一层层凝固,感知变得迟钝,我费力的睁开眼,确认了和以前一样,视觉变得模糊不清。他和我并排躺着,离我仅一尺距离,但我看不见他的五官了,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一样,我只看到他模糊的轮廓,靠近他额头上方的一排指示小灯的光连成一团亮紫。好的,一切正常。
我闭上眼,不然等会儿的昏眩感会让我呕吐。
然后正如期待的,头脑里猛然起了一阵强烈的摇晃幻觉,我的胃翻腾起来,我挪动手压在胃上,努力加深呼吸。
过了十几秒,昏眩感停止了,困倦涌上来,我睁了几次,睁开了眼,眼前一片漆黑,这是正常的。我浮在漆黑、无声、无觉的世界里,无比疲倦,疲倦的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眼皮又沉重的落下来。黑暗似乎,也许永无止境,无边无际。没关系,没关系,想不清楚,不去想。
在某个瞬间,我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眼睛睁开,同时,彷佛洪水一样,无数光亮、图像、噪声一起涌来,那个黑暗的世界急剧退缩、消隐。我来不及反应,心中已经狂喜,这是你的记忆世界!
我大睁着眼睛,徒劳的想辨别,人还是物交织隐现,遽闪骤灭,各种声音混合震动,伏低了又升高,尖锐刺耳,我想伸手捂住耳朵,却无法感知到我的手臂,我吞咽口水,喉头的肌肉蠕动,还好,还好,颈椎还有知觉,我顾不得想哪里出了差错。一块巨石连带舞动的藤曼压顶而来,风和阴影坠落,我僵硬发冷,悚然大叫,却听到一划嘎哑变形的男声,冷汗在竖起的汗毛中涌出,脑内剧痛,黑色,全部的黑色,然后巨大的金红光针,痛,痛,我拼命摇动,管线撞击的金属嗑嚓声渗进来,呕吐,昏眩,“咯”、“咯”,金属撞动越来越频繁,我知道了!这是他最后的记忆。
红光鼓胀在黑色中,一胀一缩。
最后满眼红色,又渐渐消退。
变成纯粹的白。
一个拔高的女人声音,“不要提过去!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在的我?”
“为什么?”
哀伤的情绪蔓延上来。
女人在哭泣,她坐着,捶打沙发,她转过脸,眼妆因为泪水糊成两团黑色,头发披纷。
“我接受你,我和你在一起啊。”
”没有!你总是在批判我,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没有。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你永远有那么多意见,你能不能让我做我自己?“
”你是在做你自己吗?“一阵厌烦像乌鸦一样掠过,”是你每天寻求别人的认可,外面流行什么,你就跟着做,你的幻影投身去年一年就改了十版!“
“幻影投身技术升级,我就跟着改进,每次我都收到更多爱心,你看不到我的友人基数越来越大,你在妒嫉,妒嫉别人喜欢我,你希望我永远傻乎乎的,默默无闻,只围着你转!”
“爱心!爱心!那种虚拟的夸奖一分钱都不值,陌生人的这些所谓爱心真的让你快乐吗?你为什么越来越不满足,苦闷难过比以前还多?!”
“我当然快乐,我每次痛苦都是因为你!你是我的丈夫,你最应该接受我,但你没有,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总是在评判我!你让我喘不过气!陌生人不认识我,却认可我,很难得,我需要他们。他们没有偏见。不像你,总是在回顾过去!”
疲惫感涌上来,他回忆里的这种疲惫感非常深,非常重,很鲜明,是一种连呼吸都觉得乏力的沉重,把我完全压住了,我清晰的体会到他那种从心底发出的无法控制的疲乏,带着冷意和麻木。
“我们别吵了。。”
女人愤恨的站起身:“也许我们做陌生人比做夫妻更好。” 她投下的目光是冷漠还是厌烦?她的眼球是透明的莹蓝色,这不是她原来的样子,她积攒了很久的在线收入,上个月去美容手术,修改了虹膜色素,好匹配她的投影形象。她厌倦了我这些年没有钱支持她的形象塑改。
明亮的蓝色在眼前扩大,女人的形影散成碎片,旋转着,变淡,消失。蓝色越来越清晰,上面显现出无数片半圆形、鳞片样的白色,是云朵,白云拉长了,变成缕缕白丝,缠绕浮动,飘在蓝天中,身体轻软,心中舒适而宁静。
白云连成一片,又消失了。
深渊般的黑洞张开,又合拢。
雷声低沉,从远处滚来,窗外的天空暗灰色,云层厚积,楼下的树冠快速起伏,一小点黑色,是一只燕子,突然飞过,在阴云前划出一条看不见的斜线,飞过屋顶那边去了,雨落下来,越来越急,窗玻璃雨珠汇集成流,远处的建筑在雨中模糊了,树木却鲜亮青翠,鼻端都是湿润的气息。”这期的研究申请书提交了吗?“ 是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雨消失了,树木消失了,心中叹息,“没有,正在写。”
这是第四杯咖啡,“还靠咖啡提神?你们历史学者这么老派” ,老派?好像所有的去年的东西今年就落后了,总是来不及注意现在流行什么。咖啡咖啡冒着热气,白色的方糖在里面慢慢融化,化成柔软的暗黄色。
一个女孩子,齐肩发,穿着暗黄色的T恤,背着书包,提着午餐盒,校车自动滑行过来,门正在打开,女孩回头说:“快点!要迟到了。” 美丽的黑色眼睛,有光点在里面。
心中一阵羞涩的雀跃。
记忆碎片的洪水涌刷过来,淹没瞬间的羞涩和欢喜,旋转涌动的影像中,男人声音低沉却又清晰,带着阵阵回声:“你选历史作为专业方向,你确定吗?现在历史是非常边缘化的学科,大部分学校都没有历史课了。”
“我确定。我喜欢历史。”
“我担心你将来会后悔,我替你查了一下,现在几乎无人关注历史研究,历史研究员都是靠政府补贴养着,还有很多人抱怨他们浪费纳税人的钱。说真的,连我这代人都不读历史书了。你有毅力,智力评分也一直保持的很好,选其他方向不是更好吗?”
“爸,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好了,决定好了,不后悔,父亲,这些记忆碎点顽固的反复闪现,带着肌肉收紧的绷张感。
继而所有的一切都被热烘烘的憋闷罩住了,白热的太阳在天上,汗从额头、后背、腿上不断渗出来,今天又是历史创纪录的高温,气候变暖无法逆转,新闻播报人口内迁和海岸国家难民,人人都在抱怨,担心政府补贴是不是要减少了,世界天天变化,谁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流行的高音慢摇曲从哪里响起来了,旋律简单,男人女人跟着唱,小孩子惊喜的声音:Linda出最新写真!嘈杂,盲动,拥挤,汗还在流,炎夏永不结束。
汗湿了全身,黏着皮肤。篮球从女孩子肘骨突出的细胳膊下跳走了,脚踝太瘦,在紫色的篮球鞋帮里歪来歪去,“你太瘦了啊,回家多吃点,再来打球。”短发的女教练上下扫视她。女孩看着地板,头发垂下来,脸通红。不能看了,她很要面子的。
她的脸颊晕上了血色,嘴唇分开,唇上的皮肤细细的汗毛,一只鼓在胸膛猛敲,砰!砰!砰!柔软,凉凉的薄荷味,有一点晕眩。
晕眩、柔软。。。
我晕然,下一秒突然意识,这不是我的初吻,是他的。
我猛的摇头,想避开嘴上湿软的触觉。
一阵尖利的电流声,颜色、声音、感觉遽然收缩消失,白色的电流光涨起、熄灭,眼前黑暗,头皮层闪过一阵网状的疼痛流。
我睁开眼,看到模糊的方格,是天花板,实验室的天花板。
记忆连接断开了。
我转头看他,他依旧平静,仪器灯光照在他额头的上,皮肤苍白。他前一刻和我在一起,让我看到他最难忘的记忆。
我等待视力和听力渐渐清晰,渐渐感觉到胸部、四肢、手指、脚趾,然后撑起身,坐在床边。
他静默的躺着。
你愿意吗?你在记忆的世界里等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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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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