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不幸中的一种

自我记事起,便身居恐惧。武斗业已开始,恐惧一个接着一个。
排房里家家窗牖砖封,以防不测,阿城文章里有个细节,说一人在窗口看楼下两派武战,突然之间,应声倒下,扑地而亡,便是被流弹射中了。某日清晨,家母推门而出,见楼梯口站着一挎枪人,悚然间便又退了回来。又一日,不知谁人恶作剧,于厕所墙头挂出两颗手榴弹,如厕的人们,内急让位于恐惧,不知如何是好。某日街上游行,请示母亲可否一去,被否后只得在家玩耍,不多时,丢盔卸甲的队伍收旗拖牌,抄近道匆匆归来,无量头颅无量血,死伤者众,想来后怕不已。未几,回老家躲避,其后发生的渡劫之事,便没有了感性认知。
十字路口的广场上,每隔一段时间开一次宣判大会,凶神恶煞般的判官,扯着不一样的调门,将判决书通过高音喇叭,传遍整个县城。紧接着是游街,此时人们已陆续聚于南门外城墙根下的法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去过一回,死刑犯家属早早推着平车候在不远处,等待收尸。待犯人押到,蜂拥而至的人们一下子挤了过来,我等从腿间都钻不进去。只听到“噗噗”几声闷枪响过,大戏陡然结束。几十年过去,城墙已拆,商铺树立,每每路经此处,依旧会想起这恐惧一幕。时下不知商家生意如何,夜间闹鬼乎?
上课当间,我的初中物理老师忽就被人呵斥地叫了出去,课堂上顿时一阵肃静。两个月后,审查结束,重回讲台,为此还做过一番解释,原来也与武斗有关。有悲观底垫,余者皆喜剧,这位老师照例每日上班,似乎一切未曾发生,但不知内心如何。
八十年代中期,我已参加工作,楼道厕所出现“反标”。事先不知情的情形下,诱导单位里的年轻人各录一段文字,为的是对照笔迹。最终查无实据,不了了之,落下一路的作呕。改变不了便忍,真不知说什么是好。
宏大叙事若无细节,不会生动,有细节,时生恐惧,尤其亲历者。有些恶,娘胎里自带,却有着一个正义的理由。恐惧的发包方,自有其行为逻辑,思想里时闹革命,且能从中得到无尽快感。被恐惧一方于煎熬中度日如年,落下后遗症的吴宓为此道:“遭遇不幸的人往往是好人,正因为他们好,好就软弱,就不会权变狡诈,就不会应付,就成为牺牲者,这尤其当逢到时代变迁、天灾人祸的时候,更容易表现出来。”玉皇若问人间事,乱世文章不值钱,可怜一代学人,半生深陷恐惧。
有自幼打下的底子,童年不天真,青年不勇敢,难免将明哲保身当作第一要务。恐惧一旦降临,人人自危,相互检举揭发,以求自保。人格建构与心灵质地建立在此基础之上,便无人再敢说真话,歌德派遂成共同情操,虽曰负面报道具有正面效果。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恐惧是不幸中的一种,家国痛史,前尘往事,有谁能保证今后世间免恐惧,人人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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