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从“毁僧谤道”到“悬崖撒手”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形象。第十九回里,袭人劝他改过,其中需要改的一条就是“毁僧谤道”。贾宝玉也的确对和尚道士没有什么好感。他在梦里都在呼喊,“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参加贾敬葬礼的时候他也觉得和尚身上气味难闻,会影响女孩子。

可是贾宝玉最终却偏偏“悬崖撒手”,出家为僧了,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贾宝玉之所以厌恶和尚道士,是因为他觉得这些人不是真心出家,觉得他们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假斯文。试看《红楼梦》里的出家人:葫芦庙里的和尚还俗后成了门子,还拿出“护官符”给贾雨村看,在他乱判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铁槛寺里的静虚老尼六根不净,用激将法让王熙凤插手别人家的婚姻官司;智能儿凡心未泯,和秦钟关系不清不白,觉得馒头庵就是一个劳坑;清虚观里的张道士溜须拍马,还妄图给贾宝玉提亲,让贾宝玉讨厌。这些所谓的出家人根本没有做到六根清净,而是和俗世中人一样,有私心,有七情六欲。《红楼梦》将庄严佛国里的众生相刻画出来,表明出家人只是一个标签而已。出家的人内心未必出世,他们和现实世界依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贾宝玉在遭遇精神危机的时候是会从佛道思想里寻求精神慰藉的。第二十二回,他想调和林黛玉与史湘云之间的矛盾,却两头不讨好。感到挫败的贾宝玉就写下了“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这样的偈子。甚至写下了“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这样带有消极色彩的《寄生草》。可见,贾宝玉的确有一颗敏感的玻璃心。有意思的是,在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点醒下,贾宝玉很快就从自以为是的状态中走出来了,不再参禅。那个时候的贾宝玉,只是偶尔参禅,根本不可能看破红尘。

贾宝玉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在他心里,众生平等。他可以无私地体贴从林黛玉到晴雯等少女,也可以和星星月亮,草木虫鱼交流。这就是多情即佛心的最好体现。贾宝玉和《红楼梦》里那些心怀鬼胎的出家人不同,他没有出家人的标签,却有出家人的情怀。

随着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逐渐败落,贾宝玉内心的无奈也越来越重。随着大观园里诸芳流散,逐渐变得冷清,贾宝玉也越发感受到人间聚散带给自己的痛苦。他唯有在佛道思想里才能找到安慰。尤其是佛教里的无常观,更加能够切合贾宝玉的心事。在佛教看来,一切都在变化,这种变化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常就是常态,一切都是短暂的。一个人只有堪破无常,才能以比较平静的心情面对得失。贾宝玉暂时还无法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作为一个珍惜青春,热爱美好的年轻人,看到一切的美好终将逝去,他一定是悲痛的。

贾宝玉有一句口头禅,“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这句话他对林黛玉说过两次,林黛玉还开玩笑说,“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可见,贾宝玉的确会出家。因为对于贾宝玉来说,女儿是他的精神寄托。一旦所有的女儿都离开他,他在这个尘世就了无牵挂了。尤其是林黛玉,是他的红颜知己,一旦林黛玉香消玉殒,贾宝玉也就生无可恋了。

脂砚斋有这样的批语,“然贾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这段批语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贾宝玉的确抛家舍业,出家为僧了。脂砚斋认为这是因为贾宝玉有“情极之毒”。换句话说,贾宝玉的出家是一种殉情,是兑现自己对林黛玉的承诺,是在失去了精神寄托之后的彻悟。

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去看待贾宝玉的出家,那就是这是贾宝玉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所做出的一种反抗。四大家族一败涂地,薄命红颜都离他远去。贾宝玉没有了继续在红尘世界里坚持下去的理由,又早已看透了这个世界的荒谬与黑暗。他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只好逃避现实。或许,在佛经里,他可以暂时得到心灵的平静,可以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救赎。贾宝玉并非有意识地追求四大皆空的境界,他是一个“情僧”。他出家,不代表他就彻底看破红尘了,而是代表他决心从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抽离出来。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看待贾宝玉的出家:贾宝玉的“毁僧谤道”不是因为他对佛道思想是厌恶的,而是因为他厌恶那些世俗的宗教人士,当贾宝玉感受到幻灭的悲哀时,就会选择以出家的方式去自我解脱,他只想自度,至于是否能够度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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