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黄大仙》熊向阳— 6131号
黄大仙
文/熊向阳
故乡的原野,除了长满庄稼和杂草,还有许多自然生灵。飞鸟和鱼,蟋蟀和蝉,它们不需要赞美,本身就充满美好;野兔与狐狸,青蛙与刺猬,它们不需要远行,眷恋故土是它们的天性。
春夏秋冬的轮回,黑暗与光明之下,它们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也许这起伏跌宕的原野就是它们一贯坚守的家,它们的生命轨迹,就是这土地上的诗句,故乡人看得透彻又分明。这诗意的句子,跳跃着命运狂想的节奏,让颤动的灵魂,在自然的亲密间,不知不觉相互融为一体的是,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儿。
月牙形的村庄里,许多人家的院子是用土墙围起来的,都不太高,上面盖些瓦片或者是塑料薄膜之类的东西,是怕风雨侵袭了墙头。天长日久之后,上面就会长出葳蕤的青苔,冒出一些顶着小伞的蘑菇,甚至会爬满一些蓝色多瑙河一样的牵牛花。有时候,麻雀会站在上面热闹的开会,公鸡也会在上面引颈打鸣,日月星辰抚摸这里,柔风狂雨亲吻这里,更有不可捉摸的仙灵会显现在上面。
风吹在曾经厚实的墙上,墙壁立刻就会摇摆不定,像老树上朽掉了的枝条一样晃荡,显得异常的单薄。一阵又一阵的风,让它摇摇欲坠,似乎是一张皱巴巴的纸。塑料薄膜呼叫的厉害,吓得麻雀乱飞,鸡鸭惊恐哆嗦。
小孩子一边拍手一边叫着:“风来了,雨来了,老鳖背着鼓来了。”那雨水是不讲情面的,像一根筋似的直接表达,要么细流缠绵,要么倾盆而下。雨点儿接触的地方,凝结而后掉落,顺着墙缝儿流成一条线路,淌成一道沟,带着节奏感,发着倔驴脾气,姿意妄为,肆无忌惮。最让人担心的就是这瘦了的土墙,随时会被雨水浸透、被风刮跑。
记忆中那间屋子,曾经有个人住了进来,成了屋子的主人,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搬迁了,又或者是飞升了。总之,现在一丝痕迹也没留下,连名字也被遗忘。但是黑夜总有传说,暮色降临时候,经意或者是不经意间,墙头上有一条细长身子拖着尾巴的黄皮子,哧溜一声,窜出来,又隐匿于无形,引起一阵躁动。
——“看,黄大仙,是黄大仙!”
——“我的天呐!”
惊叹而又惊喜的腔调里,耳朵里有故事就上演了。家乡土话就是这样叫的,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生灵,大名叫黄鼠狼。我们叫它黄皮子,也叫它黄大仙儿,一见到这东西,就一下子勾起了往事,这间老屋里的主人,就是外号叫黄大仙的神婆娘。
黄大仙这神婆娘在村子里很是吃香,医生春泉也没她生意好。也许是看不见的希望,仿佛才有希望,超出思想已知部分,人们也无能为力,于是就会千方百计找方法,另辟蹊径找出路,找答案。就像这信了黄大仙的人一样,找个法子,总得试试。心里抱着个念想,万一治好了呢?
有些人,有些事,讲不通的时候,就有了另外的念念,就算知道原因,知道遥不可及,甚至于明白是假的,但宁愿相信,只有这样才不会绝望。也许看到了自己的愚蠢,无知,但似乎无可奈何。世界上的事有谁说的清呢?
人们既害怕黄大仙,又敬畏黄大仙,以前是嘁嘁喳喳,敢当面用指头戳她,大声尖骂。现在是小声嘘嘘,朝着她家房子叩拜,不敢胡乱言语。得罪了神灵,可是没有好结果的,家人自己,亲戚朋友都会倒霉的。总之,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总会有大大小小解决不了的事情,生老病死存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能不害怕吗?
黄大仙是半路出家,并非得道游姑,那是她接连克了三个男人之后,那夜偷水稻苗,又遭雷劈后通了神。克夫很可怕,跟她结婚的男人先后死去,或年二半载,或月二四十,跟第一个男人有过一个女儿,后来夭折了,跟后来第二个男的都没有多少年,男的就莫名其妙病死了,最后一个雷劈死了。
她脸上有颗痣,据说就是克夫星。眼神有些刁钻刻薄,脸洼下去,高颧骨,还算富态,自从那年秋天,电闪雷鸣,那棵榕树下,雷劈了以后,就有了神通。被人发现时,浑身血乎,头发凌乱冒烟,衣裳已施行看尽,车子上的水稻苗七零八乱,后来被早上起来捡粪的李老九发现了,找了些人,拉回村子,救了很长时间,好了之后,人完全不一样了,这件事要从那年秋天说起。
深秋,夜晚,田埂上。一浅一深的影子在移动,身子有些弯曲变形。前边的佝偻着近似于匍匐前进,双手架辕,旁边的卯足了劲儿推。泥泞的脚步跟不上双手,车轮找不到方向,不听使唉,任意滚圆。东一哐啷,西一摇晃,那吱吱扭扭声,混杂粗重的呼吸,比草丛里的虫鸣来的明显。尽管天黑的看不见道儿,但星星很直白,精神而又顽皮。村庄的白天隐藏着梦,今夜无风,土地上的庄稼都睡着了。
很显然,天亮时候便不是这个境界,阳光曝光了的一切人和物,疯了一样,忘了生命的形式。物任意,人任性,村庄任凭风雨。还是那白天的一男一女,黑影一步一步,不懈的努力着,拉一车月亮缓缓的前行,路在弯曲中倒退。
拉长了远处的幕布,黑咕隆咚,隐藏着孤独和寂寞,还有些幻觉和灵异。站着的树不知道疲惫,这个时候反应显得瘦弱,枝杈间的鸟巢已没了形状。丑陋的树皮在漆黑的夜里窃喜,没有挥舞灵敏的肉体,满是心事。
“歇会儿吧”
“嗯”
月亮停了下来,终于等到喘息的机会,慢慢的照在星火一闪一灭的脸上,在瞬间里能够看见头上的雪。汗湿的衣裳贴在身上,有些粘,比白天爬在腿上的蚂蚁还缠人,土地笼罩不是罪恶,它们不认识罪恶。有些水滴溜溜的响动,高大的身影,钻天的大白杨,那男的站起来撒尿,一条亮光倾斜,不远,歪扭,热气儿升腾,从下而上。
旷野如此的清静,甚至有一些寒意,那些热乎乎的烟气儿,等了一会儿就消失了,提提裤子抖擞了几下,绳子勒紧裤腰带。喉咙里干咳了两声,想必是舒服了。那女的腿上还疼,刚才在河堤边,推车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也可能是刮,蹭到了该老去的东西,当时也不觉得,这一坐下来,劲儿反而上来了。一阵儿麻,一阵儿酥,裤腿上粘贴了些泥水。
已过了寒露节气,气温变化大了,到霜降前这一段时日,本是种麦子的时机,老天爷的心思没人能懂,接连下了几场大暴雨,沟满河平,庄稼地里全是水,地势稍低处已到膝盖,秋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排涝已无处可排,到处都是这样,很多人等水慢慢的走。等待是最容易的,因为什么也不用做。
铁锹挥动,只是偷走了一些沙土岸边的禾苗,也不知道哪些好,哪些坏。黑夜使君一手遮挡,暮色四合,还是恍恍惚惚,看不清楚。于是就摸索着,捡一些水稻苗,扔到那破旧但还能支撑的板车上。是不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知道,心里有一些急匆匆,漫天的星星垂诞欲滴,挤下点眼泪,点缀乌七麻黑的大地。尽管田野上没有人,但是还是会害怕,偷人家的东西,都这个样子。
男的说:“先弄回去再说,能用就用,不能用就喂牲口。麦子种不上,明年就得挨饿,活着最重要。”
女的说:“当家的,咱们不能坐等,咱家田地都在低洼处,不如就顺势种些水稻,兴许还有些收成。要不然这日子可咋过?”
男的一扭头,说:“凑合着过吧!”
女的不再说话,望着天上面的黑咕隆咚。今晚总是很邪乎,坏笑的星光隐藏在浓重的云层里,天空压下来,很低很低,那些虫鸣忽略了这个夜晚。有风吹来了,从远处卷过来,旋转的声音呜呼拉呼。
雨拍下来了。打在庄稼地,就像是柴火灶里干柴烧的噼里啪啦,电闪雷鸣起来,一下子浇透了一男一女,车子也陷在泥巴里动弹不了。看见前面的榕树,只好丢下车子,跑到树下避雨,两人还没站稳,一道闪电,一声炸雷击倒了他们,火红色映在黑夜中,瞬间爆炸被凝化了一样。
榕树一劈两半,枝条横在小路上,层层弯曲。这些熟悉的东西,在记忆中被凝化了的印象,粗大的树皮子干裂,如老人的手,半空中枝节横生,发旧的叶子,黄色影印着急风,倾斜着跳动。没人说的清楚,可能是因果的,或者是有一个黄皮子在某处,附了它的神奇,惹了神灵,嘁嘁喳喳的人指点着:
——哎呦,偷了几棵水稻苗就被雷劈了。
——坏事做不得呀!
——可不是嘛,人在做,天在看。
——想一想也划不来。
——命不好。
嘴巴咂咂吸吸,表情稀里古怪,越来越邪乎了,那女的确是妨人精,是白虎怪,要不然连克三人,还有秋天打雷,这是没有的异像啊……
好长一段时间里,她经常弄一些草黄纸,用狗血,鸡血写字,含在嘴里喷洒,跳跃着,咕咕噜噜,听不懂。人们说她黄皮子附身了,中了邪。她挂满灵符,手持桃木剑,在自家院子里祭拜三五道君,整天乌烟瘴气儿的。人们远远的避着,不敢招惹。邻居们找治保处告状,治保处派了两个人去调解,暂时平息了一段时间。她也不在大肆祭神,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也不去,眯着眼睛,修炼,后来眼睛就成那样的了,睁不开,只留一条缝儿。
一时间,村庄里生出许多灵魂的共鸣,还有其他一些东西,有幻觉,又夹杂着真实,黄大仙儿的外号就叫开了。表面寂静的村庄里就不安分了,北大沟不远处有几座坟墓,一些传说经常能听见,还有别的害怕的东西。
其中有一个尚未圆坟的坑,撑起一把伞,巨大的,罩着黝黑的棺材,在薄薄的土里若隐若现。夜晚还算平静些,因为眼前一片漆黑的夜,白天人们都说那儿有乌鸦,凄惨叫声,很瘆得慌。有野草闲花里的野兔子窜到枯树的老洞里,那些黄皮子会爬上树去,似一道闪电。
人们说这棵树不详,妨人精在此遭雷神之斧,狂劈之后,得了道行。树干从中间切开,枝干枯焦,巨大的黑炭灰贴在直立的半边树干,凌乱的枯皮,已经惨不忍睹。
那半截坟墓,那是张顺家的女人,非常的勤劳,可还是穷。听人说,张顺前些年去县城卖血补贴家用,一次能给二百块,卖了几次,后来感染了病毒,骨瘦如柴,废料的柴火,丧失了劳动力,不久就死掉了。他有一匹红鬓马,虽然瘦弱,但也凌凌,长长的鬓毛,绕着细长的脖颈,扬起一道斜坡。
关于张顺的女人是村医春泉接的生,春泉也是推三阻四不愿去的,人命关天,也就勉强应了,后来生不下来,也束手无策。没有办法,张顺去找黄大仙,黄大仙如此如此这般,弄了一碗汤,叫张顺女人喝下,生了,张顺女人过后没有多久就死了。
这是多年前的事儿了,好像就在昨天刚刚发生。后来张顺也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传言很多,有人说张顺根本就不会生育,他的孩子,是他老爹的。有人说他老婆与春泉私通,孩子是春泉的。张顺有可能是被合谋灌药才死的。还有说张顺掉坑塘里淹死的,没有一个确信儿。越传越复杂,越来越邪乎。
这一切或许黄大仙知道原因,但没有人愿意掏钱去弄清这些事情,这些事与他们无关,茶余饭后谈谈,聊一聊,满足好奇心也就罢了,世上的事好像没有空穴来风,多少总能捕捉到一些影子。
有一点可以认定,非正常死亡,或者是意外。至于当时入土时,又找了黄大仙,掐指一算,听进去了。上天有旨意,因有风俗,见血而死女人不能入正园,七七四十九天内不能圆坟,只在乱坟岗觅一位置,浅浅的覆了层土,用伞遮挡,守住魂儿。偏遇见了这多少年不多见的水涝,棺材板在水里面泡着,风大了,还会晃荡。这是村庄的道儿,绕不开。
当田野上起了一点风的时候,榕树的叶子,就开始呜呜的响,从半空中垂下的根,枝枝节节像骨头,裸露在土地上,根须再卷曲着,没有任何方向。更自由,更广阔,却有了一种虚幻。
黄大仙显现本领的第一次,是有一回小五子家的猪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周边村落集镇问遍也没有找到。有人戏称说,是不是被黄皮子叼走了,半是开玩笑,半是安慰。说着说着,就有人让小五子去问问黄大仙,看她整天神神叨叨,说自己是上天派来的神,来指点迷津,助化迷途的,问她知不知道。
在人们怂恿下,小五子连同一群人找黄大仙儿问下落。黄大仙不说话,点了三根香,插在案板上,一碗朱红的血,不知是鸡血或者是狗血,用指头沾了,摁在三黄纸上,念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咒语,将纸点燃了。三柱香烧完了,有一根没有烧完,剩下三分之一时灭了。
黄大仙抽出那根香,大呼:“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显灵,牛鬼蛇神显原形,妖魔鬼怪快走开。”
这几句大家伙听清了,其他的人们就看傻了,看呆了。她用手拿桃木剑挑起半截香,空中划了个S,那香掉地上。她先是站在原地不动,安静了一会儿,突然从她的背上开始变形,仿佛有一阵阴风参参而过,肩膀往上一拢,头又往前一伸,两只手臂开始哆嗦,越来越快,被电击一样,从头到脚开始哆嗦,身上的花裙子也乱摆,两眼紧闭,嘴里嗯哼嗯哼,慢慢的移动起来。
转了几圈之后,她要发功了,振臂一啊,头发往后一甩,装出来要倒的样子,看的人都惊呼了一声,吓一跳,可是她又瞬间站直了,跪在牌位前,使劲地甩头发,脑袋晃的眼花撩乱,等她缓缓的安静下来时,双手抱在胸前,又念那几句大家伙听明白的咒语,只不过这次语气很慢很慢,念完之后,伏在地上磕了三个头,伸了三个手指头。
小五子赶紧拿来红布,公鸡,馒头。看的人都知道这是上供,要不然大仙就不说结果,不传达上仙的旨意。她恢复了人样说:此去东南五里外,机井里面见原形。
大伙儿半信半疑同去看个究竟,也没见到影儿,有人说会不会在水下面,就拿了翘索勾子,在井里乱挂,还真挂了猪腿上来,半是腐臭了。村里的有好吃者,用刀旋了煮了吃,有人拣了骨头去熬了改善生活。这一下黄大仙声名远播,她整天不出门,怎么知道的,没人清楚,都说她得了道,通了神,能掐会算。
自此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解不了的,瞧不好的病,都去找黄大仙,只是要上供品,收通神费。只要她一哆嗦就站了满院子的人,拉着孩子的,抱着孩子的,骑在墙头上,爬到树上的都是人,看她呼风唤雨,神灵附体,隔三差五一哆嗦,她的生活就跟别人不一样了,能闻到炖鸡子的香味儿,那是上供的,被她吃掉了。
她一般不连续给人看病,说催神仙下凡太多了,神仙也不乐意,神仙也很忙。看病的人就急了,不看怎么能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就完了,于是就加码,从七八块,三五十,到几百上千没个准儿,看事大小,轻重缓急,黄大仙看在钱的份上,就看了一回又一回,基本上表演的内容都差不多,可人们总是会去看,就像是哪一天轮到自己一样。也没人问问请仙的人家究竟病好了没有,似乎也没人关心不幸的事情解决了没有。
榕树倒了之后,黄大仙飞升了,不是上天了,是搬家了,据说到城里去了,应该是的,她有条件。毕竟是不像这里,净是穷鬼,半死不活的,走头无路的,一根筋的才会相信她。时间久了,没什么人找她了。听村里爱传播小道消息的说,城里人也信黄大仙,不过都是有钱人,无所不看,无所不包,黄大仙摇身一变成了风水大师,文化顾问,看住房风水,看生意避诲,开土动工,出门远行,疑难杂症……
我知道听到的,都是假的,看到的,至少多半是带了色彩的。直到多年以后,碰见两鬓斑白的村医春泉,闲聊之中,才知道真像。多年以前,他在外地带药,看见了那匹红鬓马,以及那个“死去了”的张顺的女人,张顺的女人向她说出了实情。他才猛然觉得,这么可怕,是眼前的真实一幕。
她还活着,女儿也成家了,自从张顺病逝了以后,有人给她出注意假死,逃离那人言可畏之地。还告诉他,黄大仙也是无奈,帮了她一把,黄大仙其实也是疾病缠身。“他们为什么相信黄大仙?”她说:“信,才能活下去。”那个漂泊不定的棺材板里是谁?谁做了这一切,这么大一个局?我听后禁不住仰天长叹:一切都是空!
田地里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长满了庄稼和杂草,有鸟儿飞过,换了光阴而已。令人捉摸不透的,是榕树已不在了,那个地方开满了花朵,还有活跃着许多自然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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