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俗字研究》疏误十二(“仏” )修改版

张涌泉先生《汉语俗字研究》中讨论了“仏”字的相关问题(见下图),以其为“某”。然佛法东来,教徒崇信甚笃,于译经之事尤觉神圣,若未允达则或造字(如之前讨论的《汉语俗字研究》疏误一(论“掉”与“丢”)的“丟”字),或径直音译(如将

译为“舍利”),或二者参合为之(如《汉语俗字研究》疏误五(“菩萨”)中

的简写“

”),且所造之字若涉尊崇意思皆佳(如《汉语俗字研究》疏误九(“祯”)修改版  中的“帧”字),若云以“某”代指“佛”似不合习惯,难表尊崇。張先生以為避諱之说恐非。而“某”字是如何变成“仏”的呢?看了張先生之文,仍然难明。

一、关于“仏”及“厶”的其他相关观点

1、启功先生将“△”解为“某”(见下图),需要注意的是“△”在东晋范宁的注里就出现了。

(此资料由于新澎兄提供,于兄知余欲论此字,特示启老高见,以广言论)

2、《敦煌俗字典》认为“仏”字是草书楷化。此论仅为臆测,可勿论。

二、“某“字作“仏”字或“△”的时间节点及其来源

假设“仏”字为“某”,那么先看一下他的时间节点及其来源

a、 能见到的早期的实物资料

1、北魏吴令斌王怀岸造像记

(此图取自《渤海压印瓦“仏”字的构形来源 》一文)

2、东魏武定二年王荣宝造思惟像

3、东魏武定五年邸显造思惟像

4、东魏武定八年张安祖妻侯箧造像

5、北齐天保二年佛弟子造像

6、北齐河清二年宋显贵造观音像

7、北齐天统三年邸氏造菩萨像

(《“仏”字缘起与弥勒像辨》一文举例颇多,以上2-7例均取自其文)

8、北齐张龙伯兄弟造像记

需要注意的是张先生提到的“斯2733号”卷尾题记云“比丘惠业许。正始五年五月十日,释道周所集。在中原广德寺写讫。”也就是说北魏时期“仏”、“厶”二字均已作“佛”字解,且時間大致一致。而能见到的早期资料(魏晋南北朝时期),似乎多用“仏”字,用“厶”字者较为少见。

b、“某”字作“仏”或“厶”不见于甲骨金文及简帛汉隶中。

c、“厶”字除张先生推测的可能源于古“私”字外,还有“㠯”字(见下图)。“㠯”隶为“以”。

(上博简《容成氏》,“㠯”字)

(《殷周金文集成》,“㠯”字)

d、从字形上看“仏”字的起源应该是“佀”(见下图)。“佀”隶为“似”。

(《殷周金文集成》,“佀”字)

(《殷周金文集成》,“佀”字)

e、“私”字起源

《金文形义通解》云,“厶”(“私”)字“当是从'㠯’字分化而出”,并云“战国'厶’字作'

’ ”(不繁引,详见《金文形义通解》),其论甚是。当然也有作“△”的(见下图)。

(江陵望山1號墓竹簡,“厶”(“私”)字)

f、“以”、“似”可互通

今日学界认为“似”不见于甲骨,当由“以”字分化而来。如《中国文字·释㠯》云“龟甲兽骨文字中常见

二字,学者多释

为氏,

为㠯。今举萃编……始知

二为一字而,

”。

予疑

即佀,

即㠯,二字本为一字而。又见孙诒让先生《契文举例》早有此论(详见,中华版p180),考论甚详,不知何以后来者反淆乱不明。

“似”通“以”之例,见于《易·明夷》、《诗·周颂·维天之命》、《詩·邶風·旄丘》、《袁安碑》、《开母庙石阙铭》、《祀三公山碑》等处。下仅举汉之两例。

1、《论衡·说日》云“何以验之?验之似云”。“似”即“以”之变文。

2、马王堆《老子》乙本“我独元以鄙”,传本为“我独顽似鄙”。

g、启功先生“△”解为“某”的问题

《谷梁》即云“蔡侯、郑伯会于邓”,则范宁注云“邓△地”,若解为“邓某地”以训诂而论无误,然如此作註豈有意義?且《春秋穀梁傳》不詳之地尚多,而他處無此?“邓△地”,似亦难解为“邓私地”。

东汉魏晉以“邓”為国(与孔颖达、毛奇龄之唐清諸儒不同),若何休、賈逵、服䖍等,如《春秋公羊经解诂》中何休云“盖邓与会尔”。(另,鄧國之情況可參看周振鶴先生《中國行政區劃通史》p259,與本文关系不大,不再引)

汉有“似”、“治”混书之例。如马王堆《老子》甲本“上善治水”,乙本“上善如水”,传世本“上善若水”。意皆近,而此处“治”应读为“似”。

“邓△地”当即“邓,以(治)地”。“治地”不作《孟子·滕文公上》“ 龙子 曰:'治地莫善於助,莫不善於贡。’ ”之“治地”解。“治”即《汉书·高帝纪》“又治秦中。”注云“谓都之也。”  范宁所谓 “治地”即国都之处。

h、“厶”字用作“某”的演变过程

“厶”借作“某” ,“ '厶(畞)’的演變過程爲:畞→畝→

→畆→厶。”(详见 儲小旵教授《“厶”字考》,不再引。)

可见“仏”、“厶”二字源于“似”、“以”,汉代二字通用,而作“佛”解大概在魏晋之际(或汉末),而“厶”字用作“某”解应不早于南北朝中期。早期文獻中不以“仏”、“厶”为“某”,陆德明见以“△”为“某”者,盖后人混讹而致。

三、“佛”字的来源

“佛”字的来源多有不同看法(详见下图)。而其为

字音译又简省,则无疑。

(取自彭建华教授《梵语佛经汉译的传统》)

四、以“仏”代“佛”的背景及意涵

必须考虑到,以 “仏”代“佛”的时期,即约魏晋之际(或汉末)的译经背景,及当时人对的“佛”理解。

彭建华教授《梵语佛经汉译的传统》云“最初的佛经翻译既已形成了辞质多胡音(音译)的传统”,对此在佛教译经史上具有中重大影响的道安(东晋时期)提出了“五失本三不易”的翻译理论,其中对于仅仅音译提出批评,当然其践行上依然存在不足东晋时期的道慈指出其译经“并违失本旨,名不当实。”(详见彭建华教授《梵语佛经汉译的传统》,p75-80、p232-242)

晋袁宏《后汉纪》云“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其名曰佛’ ”。而与之对应的是佛经译文中“神”“佛”并称,及以“神”代“佛”,三国时译的《大无量寿经》“承佛神力供养”、“承佛神威”,晋代译的《摩诃僧祇律》“佛神力”、“佛承神足”、《菩萨十住行道品经》“持佛威神”,如《支道林集·阿弥陀佛像赞》中以“神国”代“佛国”。可见从意涵上讲“佛”即“神”。

这给似乎是提供了一个思路,就是“仏”即“神”,佛经中概以“仏”替“神”,一方面表示“佛“之本质,另一方面区别于一般的“神“,特表尊崇。

五、以“仏”代“佛”的具体路径

a、从训诂上来说

1、“申”通“神”。实则二字本同,见《甲骨文集释》“申”字条(不再引)。又,“大克鼎”、“此鼎”、“杜伯盨”等“申”通“神”。汉代亦通,如马王堆《老子》甲本“非其申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人”,传本作“神”。

2、“信”通“申”,心審舌齿邻纽,音近。二字通借之例甚多,如《易·系辞下》、《诗·小雅·信南山》、《左传》之《隐公六年》《定公元年》《昭公二十五年》、《史记·春申君列传》、《礼记·儒行》、《孟子·告子上》、《战国策·齐策六》、《荀子·不苟》、《吕氏春秋·论威》等等。此处仅举两例,甲、《汉书·宣帝纪》“信威北夷”,注云“信读曰申,古通用字”。类似例子见同书《萧何传》、《东方朔传》、《律历志上》等。乙、《文选·东都赋》“信景

”注云“五臣本作申字”。类似例子见同书《吴都赋》、《魏都赋》、《为袁绍檄豫州》等。

也就是说从训诂上看“信”通“神”。

b、从文字学上来说

《说文》谓“

”为“古文信省也”。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字形在《古陶文字徵》里为“

”(类似的写法《古玺文编》中颇多,不再引),从人从心。“信”的另一种写法就是“㐰”,这个写法在《古陶文字徵》里为“

”,从人从口。

的这种写法与“佀”字非常相似(

,繹山碑“佀”字;

,马王堆《老子》“佀”字),而前文已证“佀”、“㠯”字同(《汉印文字徵》

,“鲁君以”之“㠯”字,

“刘君以”之“㠯”字,

《袁安碑》之“㠯”字,

《祀三公山碑》之“㠯”字),且“厶”(“私”)自战国以来既有

的写法,也有

的写法,所以很可能“仏”即

即“神”。因此“仏”、“厶”二字同一时期出现,且均表“佛”字。

的这种写法就单纯的成为信的一种写法。另,张先生在本书中也指出“

”即“信”不同于“仏”(见下图)。但还应看到早期“仏”有误为“

”的可能,如“私”字之“厶”多有作“口”者,见《睡虎地秦墓竹簡‧秦律雜抄》作

,《睡虎地秦墓竹簡‧日書甲種》作

。又见《汉印文字徵》中,汉 “郅通私印”作

,汉  “樂印仁私”作

,汉 “李敞私印”作

,汉“郯光私印”作

浩按:昨日上午匆匆写来即推发出去,后见两处误字,沈晶源兄又指出一处。惭愧惭愧,今特改之。并对倒数第一、二段,加写了一点。另,俗字系列前面有些文章,写的太简略。现在还有一篇就写完这个系列了。尹恒兄建议以后针对各篇专门写个“补订”,真是善哉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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