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叔岩的无奈
(来源:敬亭山上客的博客)
人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故人为万物之灵。人的本质是自由,人生命的最大价值乃是能认识自身,包括生理状况和精神世界,从而不断战胜自我,彰显人的价值,达到人的自由,实现人生境界的永恒,从而进入一种自由王国。余叔岩正是一个在京剧生行中进入自由之境的大家。
余少年红,后来嗓败。在老夫子陈德霖的指导下,经过艰难的练习领悟,终于练就了一条云遮月的功夫嗓。他用中锋嗓,讲究头腔共鸣,用提溜劲,对京剧演员的发声、用气的认识和运用达到一种极致,实现了对用嗓认识和技巧的解放,将歌唱演员用嗓的技巧和智慧发挥到了极致,进入一种游刃有余的自由之境。其高音挺拔,中音宽堂,低音沉厚,美妙余音,仿佛自然天成,进入一种有我与无我的朦胧之境,堪称天籁。
余叔岩生前共录制了四批唱片,其中有两段《打侄上坟》。第一段为1924年在高亭公司录制,是西皮三眼“张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当时标的剧名是《状元谱》。第二段是1940年在国乐公司录制,西皮散板转原板“提起了二爹娘要掌儿的嘴”,剧名为《打侄上坟》。剧中陈伯愚生活殷实,乐善好施,生活稳定而安闲,余赋予他闲云野鹤的气质。第一段唱得较为洒脱,听来深沉安详中有一种半百无子的深深感慨。第二段用情的成分比较重,散板是他恨铁不成钢,盛怒之下责打侄儿时所唱,原板中感叹自己老来无子,而侄儿不成器,陈门兴旺无望,流露出消极而绝望之情,令人感到已由第一段“张公道”的人生感慨转为一种沉痛的人生感叹。
第二段的调门低得多,顾曲家们评价他此时由清刚转为醇厚。我却感到,这一段中,或许流露出余叔岩的一种无奈。余曾反对用过高调门演唱,以为技巧的发挥留下余地,“张公道”一段为其中年时作品,彼时其嗓音虽正是最佳时期,但调门比1920年在百代公司录音时有所降低,演唱英气未失,更增一种沉稳老练。到1940年录制第二段时,其身体饱受尿毒病魔折磨,健康不佳,嗓音衰败,被迫降低了调门。这种被迫,自有一种无奈,一种人最终不能完全战胜自己的无奈。纵然演唱技巧无懈可击,人的解放或许是一个永恒的课题,人的有限与无限的矛盾,不仅是一个人终其一生无法解决的矛盾,也是人类永恒的课题。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人个体的生命总是有限的,传宗接代是使人的生命得以延续的一种方式。余叔岩先生一生只生下三个女儿,膝下无儿。余大贤心中凄惨可想而知。虽然后来经过别人作伐,与一女子产下麟儿,但是不久被保姆失手摔死。余大贤于是不再强求。灌制此段之时,余叔岩或许思及无儿之事,与陈伯愚非常相似,因此在不自觉中感情倾注甚为悲戚,“老来无子甚悲惨”一句尤其如此,其中流露出一种有意无意的无奈。
余叔岩于1940年灌制了包括这段《打侄上坟》在内的三段唱腔,三年后带着这种无奈,终于被病魔夺取了生命,53岁便驾鹤西游,空留梨园一股袅袅的余音。所幸,其生命虽然短暂,绝嗣无后,身后的生行却是“无腔不熏余”,余派一脉香火旺盛。
人的自由与解放不是脱离大地的一阵轻风,而是在大地母亲怀抱中的升华与涅槃。这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