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 敏:被绳子捆绑的绳子(十二首)
许敏,壮族,生于20世纪60年代。供职于广西广播电视台。居南宁。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之后因致力于新闻业务中断文学创作二十年,期间有数十项新闻作品获《中国新闻奖》等奖项,部分篇目入选各类作品选集。近年恢复文学创作。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副刊)》《民族文学》《江南》《诗神》《山西文学》《广西文学》《黄河》《广州文艺》《攀枝花》《黄河文学》等;在《民间诗歌》《华语诗典藏》《甲鼎文化》《中国诗人》《中国诗歌报》《第三条道路诗派》《诗象诗刊》等网络平台发表多组诗歌作品,出版有诗集《凝重与飞动》、中短篇小说集《玻璃的味道》、长篇散文集《旧时光》。
˙许 敏˙
被绳子捆绑的绳子(十二首)
寻找乌鸦
终于在黄昏时分找到那群乌鸦
这些黑客,面对落日带来的恐惧
奋力张开翅膀,正从河谷里的危险地带
向树林里的巢穴归来
晚霞的情绪因为牠们的冲动有所起伏
悬浮的风,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抱紧了身边的树。最后的夕照
在蜿蜒的河面犹犹豫豫躲闪
乌鸦终日在河谷里飞起飞落
看似无趣,实际是在搜寻某些历史真相
比如瘦死的骆驼,比如拔毛的凤凰
抑或是,被游街批斗至死的冤魂
乌鸦有着纯粹的黑,却总是被误解
处于等同黑暗的尴尬境地。我来寻找牠们
是为了同样的历史真相
也表明我在心底里对牠们深深的敬意
夜色中的河谷
孤独而浑厚的涛声,在夜色中的河谷
更显出迷人的寂静
我也终于等到了与星星相逢
白日里,我曾气喘嘘嘘爬上山顶
却只听到星神虚幻的笑声
远处有牧羊犬的应和,还有
牧羊人像山路一样坎坎坷坷的歌声
河谷过于空虚,这不能怪我
我的舌头,因为受伤被注射过量麻药
而失去机能,让我说不出话来
我还看到乌云或劝说,或驱逐
让雨迫降河谷,并以它们或喜或悲的哭泣
显示着河谷里的欢腾
显示着一种生机,一种繁荣
我的一身瘦骨过于沉重,只能在夜间出门
以免撞破过多的阴影,就像现在
与星星汇合后,我们一起唱起了歌
我在心底唱的歌,星星听得到
被绳子捆绑的绳子
田野上,一匹赤裸的黑马在狂奔
午后的阳光,在牠那钢针般的鬃毛上
和飞扬的尾巴上呼呼作响
牠的铁蹄,似乎要把某种东西踏碎
在泥土上踏出深坑,在石头上踏出火星
芦苇、茅草,空中的小鸟和
边上头顶屋檐的老汉都惊叫着往后仰
就在黑马眼前,就在屋子的墙壁上
挂着的那条马绳似乎有些老了
棕丝没有了原先的光泽
没有了原先的韧劲
而这唯一的可以束缚黑马的绳子
却被另外的绳子捆绑着,还打了死结
老汉手掰、牙咬,都无法解开
香椿树
午后的光,在村口那棵摇滚乐一般
大幅摆动的香椿树上,折断了一只胳膊
露出刺啦啦的白骨
村庄里,几声狗吠似乎要扯住冲出屋檐
飞向村前小河的一只红色塑料袋
苍凉的叫骂,摔到地上叮零当啷地响
这样的疯狂,似乎在周围潜伏已久
瞅准了村庄宽松的空当入侵
然后,留下一片狼藉扬长而去
村庄复又盖上宁静的被子
而香椿树,抱着缺了胳膊的光
喘着大气,凝望着聚拢过来的一群黑蚂蚁
留一面泥土墙
河谷里的小村,一栋新建的楼房
留了一面泥土墙,朝东
墙上有几个水烟筒大小的洞
给麻雀做窝的洞
我在几十年前的泥土墙洞里
活捉过这些小东西,又放了牠们
为此而摔下木梯伤了腰
至今还在隐隐作痛
麻雀的样子我已记不清
村里人说起也是模模糊糊说不明白
那些弱小的生命,似乎远离我们
却又若隐若现地出没
是时候把牠们请回来了
让牠们不再四处漂泊被风雨侵袭
可牠们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在后山的树林里探头探脑观望
光的遗憾
我从多个角度穿过自己的眼睛
也没能看清身后躲藏的东西
它们似乎都带着秘密使命
光并非能够照亮一切遮蔽的事物
这是光的遗憾
而我要感谢我所面对的阴影
让光更明亮,更像光
如同我的目光更像我的目光
钟乳石
垂落的乳汁,以钟乳石的形态
哺育了千年万年时光
一滴一滴,凝聚着多少力量
凝聚着多少爱意
却并非都泡软了
一拨又一拨吸吮者的心
我刚要斗胆问问钟乳石
一滴坚硬的乳汁,正垂落我的唇上
一只摔伤了腿的蜜蜂
一只摔伤了腿的蜜蜂,在油菜地田埂上
缓缓爬行,身边那枝油菜花借助风
努力弯腰,想让牠也采到花粉
这只蜜蜂曾经酿造的蜜,或许
此时正被精致的匙羹调入杯中
和柠檬汁营造着酸酸甜甜的爱情
被爱意包围的人,不知道蜜蜂的生活方式
不知道这只蜜蜂为什么摔伤
还要拼尽全力来采集花粉
牠的同伴聚拢而来,却使不上劲
牠们绕过来绕过去,都不忍心把油菜花
踩折踩断,落到牠的嘴边
我蹲在田埂上,仿佛预见那枝油菜花是我的
骨灰盒,我的骨灰化作了花粉
洒落在牠的面前,洒落在牠回家的路上
蚂蚁的歌声
蚂蚁的歌声,如蚕儿爬行于桑叶
把细微的力量储存在我心里
多年前,就在这片旷野上
这些小生命与我相识、相知、相爱
我们不离不弃,一起翻越沟沟坎坎
一起在天地间练习歌唱
或许曾经被暗箭射伤,伤痛时常发作
很多夜晚,我都在恶梦中被推到悬崖边
被深深的绝望按压住手脚
像我的被逼疯的中学校长被控制在床上
而能够把我唤醒的,就是蚂蚁的歌声
这些我跪下来结拜的兄弟
牠们的细若游丝,发自内心深处的歌声
含着血,含着泪,充满了力量
蚂蚁的歌声,或许也像蚕丝一样
可以编织出彩霞般的灿烂锦绣
我正这么想,一朵白云似乎听到了歌声
呼朋唤友,从天边向我们聚拢而来
远离自己
当我再次远离自己,进入这道河谷
忍不住从一棵树扯下一片嫩绿的晚霞
吹响我熟悉并热爱的小曲
而那个留在原地的我
正跟着风徘徊江边,看夕阳西下
叹人世沧桑
很多时候,我那临时租赁的身体
不能不遵从出租方的意愿
做沙石也要磨出金子的光芒
一旦抓住机会,我便脱身来到这道河谷
赤裸着潜入河中,跟一条无尾鱼
练习在水中自由呼吸
此刻,我刚蹲到河岸边清洗这片晚霞
那棵树却不停地摇晃身子,告诉我
我又该回到我那租赁的身体里去了
河谷中的小路
河谷中的这条小路,是暗夜孕育的生命
在黎明时分诞生并交给了我
让我惶恐得双手颤抖,连树林里小鸟的祝福
也接不稳,掉到地上引起一片回声
我是多么地希望拥有一个新的生命
替代我弓着腰在田野捡拾遗落的稻穗的身影
替代我在黄昏拍打冰凉的前额
让我以新的发光的面孔走上高高的山顶
那该是多么的美妙,多么的幸福
就像我曾经独自在河岸边漫步
眼前只有波浪欢畅的笑声,和在阳光下
把自己轻轻晃入梦乡的飘香的芒果树
可是,朗朗乾坤下,我该如何
护佑这个新生命,不让它被刀砍被火烧
不让它被兽粪、荆棘、荒草和谎言所埋藏
只剩下一具骸骨,让我愧对黎明?
收藏瘪谷
稻谷,在干净的泥土里生长
传承着泥土的秉性
颗粒饱满,谷壳上细腻的纹路
每一道都发散着阳光的色彩和温暖
扶稳了金秋这个大词
我赤脚蹲在田埂上
泥土的呼吸,如水漫灌进入我体内
让我捧着稻穂的双手沉沉甸甸
其中的瘪谷,长成瘪谷
是不是因为早就料到结局,有所顾虑
它们担心不幸落入肮脏的嘴里
喂养肮脏的灵魂
如果那样,它们将有愧于这些干净的泥土
这样的土地,这样的泥土所生长的稻谷
只有相应的灵魂才可匹配
因为伤心,因为失望
它们选择了自残,拒绝成长
我把这些瘪谷轻轻捋下,收藏在心底
让它们同样长成颗粒饱满的稻谷
同样发散着阳光的色彩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