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水浒传》和《兰亭序》:浅论艺术创作中相似主题的处理

一般来说,写书法,尤其是写到字数很多的长卷时候,会遇到很多重复的字,而这些重复的字就好像积压在许多书法家心头的一块石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好像只要把这些重复的字写成一模一样,自己的书法作品就要比别人低一等似的。

但是问题在于,为什么我们会这样觉得?为什么在艺术创作中处理重复题材时候,如果不能做到变化,就会显得自己水平低劣呢?

有关这一个问题,流传最广泛、影响最深远的说法要数对王羲之著名的书法作品——《兰亭序》中有关于“之”字的解读了。

但是我们如果细细考察《兰亭序》中所有的“之”字,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区别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大,很多字其实可以归入一类,完全没有什么区别,要说有区别的话也只是很少的笔画之间的姿态变化、调整。

启功先生对这一说法非常反感,曾经在一篇文章中不无讥讽的认为就是一个小学生写这么多“之”字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一样,可见所谓变化只是人不能完全做到重复的本能罢了,并不值得奇怪。

但是启功先生过于夸大了这些相同字的相似之处,模糊了书法家的艺术创作和普通人写字之间的区别,没有看到王羲之在艺术造型上的独创性。

事实上,艺术发展背后所依靠的生生不息的力量正是来自于艺术家们不懈的艺术创作和永不停歇、探寻艺术奥秘的动力。

由于西方缺乏像东方这样纯粹以欣赏文字书写为主的、兼具抽象和具象的书法艺术,所以我们如果要想将这个问题和西方艺术发展史联系在一起的话,最佳的参照对象是绘画艺术的发展轨迹。

印象派画家的代表人物莫奈是一个有趣的人,作为印象画派的代表人物,他和毕沙罗、雷诺阿、西斯莱、德加等人在艺术上不断创新探索,最终摆脱了学院气息浓厚的陈旧绘画、有力回击了充满陈腔滥调式的古典浪漫主义的画作,开创了绘画艺术上的光、影交汇的全新的视觉艺术。

印象派画作所传达的印象主义迅速在各个领域掀起一阵革新的热潮,音乐、文学、电影等领域涌现出多种印象主义的艺术作品。

而莫奈所有艺术作品中,最耐人寻味的,是莫奈的系列画作《干草垛》。人人都知道莫奈最有名的画作是那幅《日出》,即便是谈到他的系列画作,最有名的也是《睡莲》。但是对于莫奈本人而言,他一生最痴迷、最不能自拔的,应该还是《干草垛》系列。

《干草垛》系列莫奈一生一共绘制了三十多幅,这开创并构成了他晚年极具特色的组画系列。与《睡莲》系列不同,“干草垛”这一事物在现实生活中是一个更为单调、无聊的事物,所以莫奈往往需要通过不同场景、不同时间、地点的“干草垛”来表现不一样的光影效果。

这是非常锻炼而又考较艺术家艺术把握力、敏感度、感知度的绘画主题。从后期效果来看,尽管同样主题的画作堆积在一起难以激起人们对于干草垛的欣赏热情,但是莫奈正是通过绘制干草垛这一个事物的过程把握事物的光影效果,进而成功运用在他晚年其他画作中、一举创作举世闻名的《睡莲》系列的。

所以,一位艺术家艺术水平的高低、艺术作品的好坏,往往可以由这些对于重复题材的处理上见出高低。

无独有偶,作为中国古代文学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如果我们撇下文中粗俗的价值观以及江湖习气,单看施耐庵这个人写小说的功夫,就不得不佩服施耐庵的小说神笔。甚至有时候施耐庵并不是无意中要“被动”处理这些相似题材,相反,在他笔下,这些相似情节、相似人物的创设更像是为了“炫技”而存在。比如,同样是打虎,他不仅写了武松打虎,也写了李逵杀虎;写潘金莲和西门庆之间的不正当关系,又写同样发生了不正当关系的潘巧云;林冲起解后,又写卢俊义起解。

对于这些相似情节的铺设,施耐庵处理的非常好,并没有看出一点相似雷同之处,每一个相似的情节都是为了表现人物不同的性格而创设的,充分显示了施耐庵作为一个伟大小说家的敏锐感。

金圣叹曾就《水浒传》中这个问题这样说:

正是要故意把题目犯了,却有本事落得无一点一画相借。

实际上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就是,只有做到在处理相似事物、表现相似东西却又可以做到不落窠臼的时候,艺术家的真功夫、真水平就立马呈现在我们面前了。

我们用这个理论来阐述书法家在书法创作中,想要千方百计在相同之处找到不同、表现不同的心态,是比较贴切的。

但是我们仍然要知道,书法家的书法创作不应该成为书法家炫技的渠道,如果书法作品本身所寄托的,只是具有高妙技巧的点画造型,那么这幅书法作品的意义是缺失的、是不完整的。

而我们后世的人在看待王羲之《兰亭序》的时候,尤其不能摆脱这一点,大部分人只看到了王羲之《兰亭序》作品的技法美、造型美、却无法看到王羲之书法作品背后所寄托的王羲之的思想、情感。

同样的情况也存在于那些对于颜真卿《祭侄文稿》厌恶的人身上,因为他们无法从这样一个作品中看到他们想要的“肤浅”的秩序感、美感,他们会对《祭侄文稿》中混乱的笔画、章法,随处的涂抹感到失望,而恰恰忽略了这些混乱表象的背后,一颗饱受战争摧残、思念亲人的心。

所以,在艺术上追求炫技、追求所谓的“求新”“求变”并没有什么错,但是不要一味以此当作艺术表达的最终目的,否则,艺术的分量会被大大阉割掉。即便是莫奈在绘制无聊的干草垛的时候,我们依然可以通过他生动的笔触,觉察到莫奈晚年某些隐幽的情绪,一种暮年的苍凉感。

这些情感,才是艺术最为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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