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 ‖ 一个鄂温克老人的百年孤独
大地菲芳文学微刊
小白 ‖ 文
《额尔古纳河右岸》有点像《百年孤独》,叙述手法也像。说的是一个游牧氏族史诗般的故事,这个氏族是大兴安岭最后的森林之子,奥鲁古雅人。“我”,是个鄂温克老人,这个氏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妻子,90多岁了。主人公坐在稀楞柱里的火塘前慢慢咀嚼一百年来她族人在那条河岸的时光。作者用老人的叙述为读者缓缓打开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在这片绿色的王国还没有被打开以前,作者说她以为这些穿着兽皮披着长发的鄂温克人是天外来客,而那些浩浩荡荡的伐木大军才是山林的主人。来了这里以后,她才知道,鄂温克人一直长在这片冻土上,而他们,却从未把自己当做森林的主人。故事里的这些人和那片林海,让我闻到了一个山脉的生态味道。他们的生命就像林间星空下的篝火,在鬼哭狼嚎中明明灭灭,时而热烈激荡,时而暗淡忧伤,时而平静安详。火种是生的希望,也是他们最基本的生存保障。一边读我一边担心这团火会随时熄灭,心中暗暗祈求,千万不要!千万别灭!那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心灵家园。
在山外人看来,鄂温克人粗糙甚至有些野蛮的生活离文明很远,需要文明的帮助,去教育和开发。可是跟着老人回忆的目光你会发现,其实他们的世界一点都不比山下世界简单,甚至更直接,更激烈,更血腥,也更精彩。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个故事写的就不只是一个山林氏族的史诗了,额尔古纳河两岸百年的风云变幻记录的也是人类艰苦卓绝的文明进程,发生在鄂温克人身上的故事完全代表着人类对生命最广泛的思考和叩问。就是那些关于爱,关于信仰,关于幸福和快乐的终极追问。《百年孤独》说,生命到最后都是孤独的。而到底什么才是活着的意义则是这部作品的提问和回答。一部优秀的作品,读到最后,都是这些对人生终极事情的思考。
《额尔古纳河右岸》的主线始终追随着那群逐鹿而居的脚印前行,它的一百年很短,时间好像河水,从来没变。时间又似乎很长,篝火旁的歌声早已随波远去,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对我们来说,那是个神秘的世界,新鲜、有趣,简单、刺激。被深深吸引的同时你可能会停下来思考,那不就是我们人类最初的生活吗,我们真的可以如此简单的过下去啊。作者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思考空间。比如:对人类来说,文明和落后的界限在哪?对自然来说,开发和破坏的区别是什么?对存在来说,一种文明的生态价值是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些由此引发的内容。这本书我看了两周。而《额尔古纳河右岸》并不是大部头的作品,整部小说才两百多页。在跋里,迟子建说她在完成作品的时候回母亲家吃饭,母亲给她倒了一杯红酒表示祝贺,她在红酒中和书中那些鄂温克人挥泪告别。我特别感慨,这作品有生命,它是作家的亲人。也是我们失散多年的远亲。
在回到那片山林吧,看看我们远亲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们跟着驯鹿迁徙,从一片山林转场到另一片山林,驯鹿吃着新鲜的苔藓,喝着看得见鱼的河水。人们打到猎物先敬神告天,然后共同享用,换到生活用品平均分配。这期间也有矛盾,也因爱生恨,也为传统所束缚情感,但夜空的星星从未缺席过篝火晚宴,稀楞柱里的风声总是那么美妙和谐。驯鹿不会因为生存而委曲求全;人们也从未因贪婪而引发争斗。如此简单的生存方式,我们苦求而不得,它应该是我们骨子里深藏的记忆。作家是在用一个现象或是一个故事呼唤一种精神的回归,她只是没有苦口婆心的和读者讲这个道理。我们在创作的时候总避免不了说教,生怕别人看不懂。而那些道理,最后总会成为笑话,因为道理从来不是被谁教会的。教会的不是自己的人生。作家用故事启发读者的智慧,对故事里的人物和故事外的我们都充满敬意,给与了足够的尊重,它让那片森林里的每一根松针都闪烁着高贵的光泽。里面的每一个人物都非常饱满,各具特点。每一个故事都暗含深意,又理所应当。这应该叫巧思还是功夫呢。
1946年,“我”的姑姑伊琳娜听说山下在打土豪分田地,说,打得好,把俄国人和日本也打喽,把他们抢去的夺回来。鄂温克人的心中有自己的善恶标准,只不过这标准有些简单。细想,什么事回到根本上不是简单,不简单的只是人为绕的弯。安道尔不同意和瓦霞解除婚约,原因让族人瞋目结舌:她这样一个爱挠人、爱撒谎的女人离了婚会害别人。听了这话,“我”好像被安道尔擦亮了眼睛,重新认识一次自己的儿子。达西对远嫁过来的杰芙莲娜说,金德死了,我娶你,我不能让你刚披上嫁衣就成了寡妇。这些简单的情感造成的冲撞力,特别震撼,没有铺垫,直击人心。山林里的生命就像雨水洗过的白云一样干净纯粹。作家没拔一点高就写出了这样的人性,感动这样的人性在我们人类的族群能够发生。哪怕是在小说里。
鄂温克没有文字,他们的诗书礼乐靠口口相传,他们对天地的敬重是虔诚的,他们的萨满通天知地,能起死回生。每一次跳神都是一次人神对话,仪式感极强。但他们的祈愿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有时是搭上自己亲人的一条命来挽救另一个生命。妮浩萨满为此奉献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到最后她不敢在怀孕,整天怀揣麝香。我们在这些不动声色的悲欢中看到的是人身的上大善大爱。什么是萨满?我理解,她就是我们心中最虔诚愿望的代言人。我相信,如果一个祈愿的表达方式足够真诚、足够纯洁,神是会听见的。鄂温克人不惜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一个愿望,还有比这样的愿望更纯洁的吗。我被萨满的一次次披挂上阵感动,感觉他们每一次以神的名义在篝火旁起舞,都是人类文明最闪亮的时刻。那个时刻他们已经不是自己,鼓声和舞蹈中,一股神奇的力量覆盖了他们的身体,这时,天地是相通的,生死是没有界限的。我听说前年有个英国电视台记者,来我们这录一个萨满跳神的纪录片,那个萨满跳了四个小时,这个记者哭了四个小时。他说,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前世又好像看到了来生。我相信他的话。有些东西不发光,是被掩盖了,但它迟早都会出现。
故事的原型有一个鄂温克女画家。她在城市的一次画展让很多人了解了这个神秘的氏族,这说明,这个民族从来没因为闭塞影响他们身上的才华,或许大自然反倒滋养了她们身上那不同凡响的艺术创造力。自由、奔放,纯朴、天然。可是大兴安岭的采伐和开发已经把他们逼到了绝境,那团火会不会消失?百年树木,千年树人,我们知道,这些年已经停止了对山林的采伐,但要大兴安岭缓过劲来也不是一时半晌之功。最后的猎人,待到山花烂漫时,你的鹿哨还能吹响吗?你的歌声还会在额尔古纳河上面飘荡吗。恢复生态需要时间,寻找韶乐需要仰望。前几天我去白狼沟,去看洮儿河的源头,未及上山,就见河水已经湍急奔涌而下,匆匆流向草原,一条河的长度里藏着时间的源头,从这里起步,它流了多少年我们就走了多长的路,大河弯弯,它见证了我们艰难的文明进程。这里距离额尔古纳河尚远,但同属一个山脉,那里的树茂盛了吗,驯鹿雄壮吗?篝火燃起了吗?不知道那个潜心创造鄂温克文字的西班有没有新进展,达玛拉的坟前是否开满了鲜花,好想听到尼都萨满的那首歌: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的睡吧。
吃你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把你的眼睛,
虔诚的放在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达玛拉,我想告诉你,尼都萨满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是爱你的,他的歌是额尔古纳河的水流,他的爱是羽毛裙子的模样,他白桦桶里的酒从没装过绝望。
额尔古纳河,
你流到银河去吧,
干旱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