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
不要再狡辩了。真凶就是你。没错,就是你。柳警官气急败坏地指着嫌疑人大声说。一边的芃警官咳嗽一声,用黑色签字笔在桌子上敲了一敲。两手被铐在一起的坐在凳子上的呼吉又一次摇头,嗫嚅着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怎么会是我。你胡说。芃警官站起来,走到呼吉身后,摇撼他的肩膀,又坐回去。你就招了吧,铁证如山,你是难逃法网的。呼吉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没杀人怎么招供。我可以发誓,如果我是我杀的,天打五雷轰。柳警官眼睛里喷去愤怒的火焰,胡说,没杀人?没杀人你去厕所干嘛,没杀人你的指甲缝里怎么有被害人的血样。连人都敢杀,发个誓又算什么。呼吉双手捧住头,伏在膝盖上,身体不住战栗。柳警官继续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说了不一定还能放你一条生路,毕竟你的年岁也不大,还是个娃娃。呼吉身体扭动得更厉害了,他微微抬起头,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看着柳警官,我想要上厕所了。芃警官哼了一声,憋着,不交代就别想尿尿。柳警官看了一眼芃警官,芃把手举起来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又放下去。柳警官顿了顿又打开了话腔,其实吧,受害人并没有死,她又被救活了,你说吧,你说了就可以放你回家了,你的父母亲还在等着你呢。呼吉听了,眼睛一亮,就像一阵闪电忽然亮起,但瞬间又转暗了。他用被铐住的颤抖着的手把膝盖上的衣服褶皱抚平,结果褶皱更其深了。继而说,那我应该怎么说,我没杀她说成杀吗。等等,芃警官说,笔下沙沙作响,过了半晌,递给呼吉一份刚刚写就的供词。呼吉点点头递还给他。呼吉被领到厕所里,艰难地解开裤子,秫秫的撒尿声灌溉了久久未眠的耳朵。自从入狱以来,呼吉每日茶不思饭不想,被愁思填满了肠胃。他怀疑自己确实犯了错误。难道是因为当时神志不清。可没有理由下杀手啊。提起裤子,呼吉问可以走了吗?想走,你都招供了还想走,乖乖回去呆着吧。呼吉被推攘着回到铁窗内的世界。世界多么像一个栅栏,他被排除在外,担负着一个洗不清的恶名。呼吉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审讯了,又一次还受了一个性急的警察的拷打,脖颈上的疤痕还鲜明着。他双手抓着冰冷的铁栏杆,我冤枉啊,他的目光变得无奈而愤恨。回头看,昨天的剩馒头还在破碗里自鸣得意。两只苍蝇在其上翩翩起舞。呼吉咬牙用拳头击打白花花的墙壁,嗵嗵,手指关节上蒙上一层薄薄的白皮。双手举过头顶,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自己的脸。他转过身背靠着墙,双脚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整个身体也滑下去。
二十八天前。一个四月的夜晚,八点左右,仲春的风还是很冷冽,天已经半黑了,行人稀疏如破烂的篦齿。一家饭馆里,呼吉和严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砂锅前面。呼吉喜气洋洋地说,严,咱们转正以后吃一个月砂锅怎么样。严说,一个月,吃一年。一年你知道是多久不,十二个月,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吃就吃十二个月。呼吉眉毛也跳起了舞,说,先好好干吧。他又要了两个二两酒的口杯,递给严一钟。来,干了。酒杯见了底,呼吉说,还是咱们厂子好,像咱们临时工一个月还能挣200元,比别的厂子正式工的工资都高,月底还有福利。还要酒不了。严甩甩被酒辣着的舌头说,少喝点酒吧。单位发的烟我们家都送给别人了,家里人不太喜欢抽。呼吉一喝酒脸酒上就飘来一朵红云。严将手在脸前面围成一个口罩似的半圈,哈了一口气,说,一会还得上班呢,要不买两块泡泡糖遮遮酒气。呼吉站起身,严用纸巾擦擦嘴,摸摸滚圆的肚子,一同起身说,我先回厂子里了,你一会直接回去就行。呼吉将泡泡糖扔在车床上,一言不发地坐下。严问,怎么了,呼吉没有答应,走去自己的车床。不一会儿,他又折回来,拉着严一起要走。严问,咋了。呼吉说,出事了。啥事?别问了,走吧。路上,呼吉脸色苍白地说,我回家去取了一趟钥匙,路过女厕所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叫。这时距厕所只有一个拐弯的距离。严停下来,说,这么晚了,又没有路灯,还是不要去女厕所好。呼吉拉着严继续往前,没事,去看看,不一定发生了啥事。边说边走到离厕所不远的地方。严仿佛感到一股特别的魔力阻止自己进去,他怯怯地说,要不再找几个人来。这时从厕所里出来两个蹒跚的老大妈。严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说,你看,她们不是正常地出来了吗。呼吉坚定地说,一定有事,去看看吧。进了厕所,一股尿骚味直扑过来。为了壮胆,严大喝了两声,没有回应。他掏出打火机一照,一具下身赤裸的女尸。严急忙往后退了两步。突然,严发现女尸好像翻了一下白眼,严顿时感到无边的寒冷,好像被冻在冰窟之中,哎呀一声拉住呼吉的手,跳了起来。呼吉大着胆子将手放在女尸鼻子底下,已经没了鼻息了。他连忙把手抽回来。严面色惊慌地问,死了。呼吉点点头,两人一齐跑出去。呼吉边跑边又回头看了一眼,借着月光,依稀看见女尸头发蓬乱,抵靠在墙上,脸色乌青,口唇黯淡,手指不自然地屈伸,仿佛要极力抓住些什么。赤裸裸的下身靠近腰带的地方有平素腰带勒出的深色痕迹,两腿不自然地外翻。跑到治安岗亭,呼吉要进去报案,严拉住他,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呼吉执意要去。严说自己要先回厂子了。呼吉让他帮自己请假。呼吉就进去报案。两个刚才在厕所遇见的老太太也来报案了。闻讯,几个警察在呼吉的带领下去进厕所查看,果真发现一具女尸。几个警察围赌了厕所以保护现场。过一会儿,接着手戴白色手套的法警来验明尸体。法警在女尸身上翻检一回,不住地摇着头,吩咐给一旁的助手写下,没有格斗迹象,身上也没有破损痕迹。最后确定为他杀,是被人扼死在厕所之中。还在被害人身上发现少许精斑,证明有强奸迹象。但因为几乎没有挣扎的痕迹,可知为奸尸。警察发动警车,把呼吉推上车去。当时你和谁在一起?严。工厂里不一会就来了一辆警车,把严也带到车上一齐回到警局。严垂着头,呼吉安慰他说,又没做亏心事,没事。严和呼吉分别被带到不同的审讯室。吃根烟吗?严摇摇头。平时看黄色录像不?严又摇摇头,紧张感像孢子传播一样迅速在严体内萌生。呼吉讲过黄色笑话没有?严点点头。中途又换了一个警察,问得更加详细。严一遍一遍地回答着。午夜的时候,听到隔壁桌椅剧烈摇晃的声音,接着传来呼吉痛苦的呻吟声。严坐立不安起来,警察瞪了他一眼,坐好。严重新坐好,但眼珠一直转着,表情逐渐僵硬,头皮像是抹了生姜一样麻。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警察问了十几遍,严一遍一遍地诉说着,确认着。看看表已是深夜两点左右。严被带到另一个屋子睡觉。开始时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耳边满是呼吉呼痛不堪的呻吟,他知道,呼吉挨打了。翌日,他被警察叫醒,和他一起见上级请示处理办法,他看到呼吉被铐在暖气管上,脸上表情悲愤。严没敢看呼吉就过去了。上级捏捏鼻子,摆摆手,说,先让他回去吧,不过以后要随叫随到。
报纸上铺天盖地是声讨的声音,呼吉,流氓,多次在女厕墙后偷窥,杀人奸尸……
一个月过后,二审中呼吉的上诉被驳回,维持原来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的判决。呼吉父母哀嚎痛哭,如同绝命。收尸的时候,呼吉弟弟看到,呼吉骨瘦如柴,身体有多处淤青。太阳穴、后脑勺处各有一枪眼,黑洞洞地往外汩汩地冒着热腾腾的血。呼吉哥哥瞒着父母,独自将弟弟埋葬入土。一年清明探坟的时候。呼吉啊,你死得好冤哪。呼吉母亲扑倒在坟上,告诫呼吉的兄弟,你们一定要替他讨回公道,即便我们老两口走了,听见没有。哥哥弟弟哭着答应。母亲怎么也不起来,整个身子扑在坟墓上,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哭着,哭干了眼泪,宛如耗尽了灯油的灯,就号啕着。最后还是弟弟把母亲拉开。
镜子里,呼吉的父亲力三的头发又稀疏了许多。在呼吉被枪毙的那天,力三的头发在一夜之间就全白了。时隔九年,呼吉竟然在毛发稀疏的头上发现一根黑发。他揪住了它,就像抓住了逝去的时光。老婆,你看,一根黑头发。呼吉母亲从里屋出来,在阳光下看了一番,嘟囔说,真奇怪,是一根黑的。门外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叔叔阿姨,你们看报纸。狗汪汪叫着,一边叫一边摆着尾巴。力三打开门,是严。他念出报纸上的内容,一连环杀人犯供称首次奸杀人于九年前的旱厕。两个老人反应了一会,便大哭大叫起来。天地良心,我就说不是他杀的。力三眼角流出泪水,用衣服揩干净,一会又流出来。喜出望外的三人商议后决定找律师为呼吉平反。本区最好的律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表示单人匹马难以完成此项重任,他又推荐了新华社记者唐。唐心生怜悯,他是一个性格磊落而刚直的人,小时候家境贫寒,颇能体谅人的疾苦。经了警察朋友的确认,犯人赵确实供认出那起奸杀案件。唐遂快马加鞭写出一篇内参,呼吁警方快澄清冤案。中央下达批示,地方组织复查组。得出当年判决证据不足的结论。但与此同时,法院认为没有新物证,仅凭赵的口供不能启动再审程序。第二年,赵的案件没有公开审理,且只起诉九件命案,其中并无第一桩案件。唐凭借新闻工作者的敏锐知觉意识到出了问题。他心下着急,遂第二次撰出内参,再次得到中央批示。狱中的赵亦甚是诧异,在卫生纸上字迹潦草地写出偿命申请书,声明自己确是该案案犯。
赵是一个弯眉、三角眼、小嘴的人,与之前警方根据人们提供线索所绘肖像相差无几。看起来温厚驯良,和女人说话时总是面带笑颜。在被捉走后,还有两位红颜泪水涟如地替他说情,你们一定抓错了,他可是一个大好人。赵心里含着人不可貌相的想法狡黠地笑了。据他的供词,他从小就是一个性格倔强的人,家里弟兄姊妹多,父母照管不到,哥哥时常欺负他,他的记忆里烙下抹不去的屈辱印记。长大后出去打工,奔走各地,又酷爱读杂志,《知音》、《读者》等无所不读。由此练就三寸不烂之舌。心中的恶经过多年的发酵,一旦触发,便将这残余多年的恶借机发泄到社会上,先后奸杀多个女性,包括幼女、老妪。流窜各地。后因为接连犯案,终于暴露行踪,在一红颜知己家中被捕获,称如若逃过此劫就到云南那边去贩毒。在审讯过程中,当他透露自己就是呼吉案的真凶时,警察惊了一下,他抽了根烟冷静了一会,又重复问了赵,并让警卫将赵拉到外面雪堆里去清醒一下,当时正值冬日,空气肃寒。回来后赵依旧供认不讳,并说出许多细节,他挠挠头说,当时我自行车上驮着劈柴准备回家,要进厕所的时候听见了高跟鞋的声音,我就径直进了女厕所,外面好像传来了脚步声,我当时头脑一昏,她喊了一声就被我双手紧紧卡住脖子,起初还挣扎,后来就断气了,手脚就像棉花一样绵了。那个厕所南北朝向,女厕在南,天黑魆魆的,不过我还能看清里面的样子,有四五个坑,苍蝇飞着,外面半人高的隔墙,厕所后面是一个大的化粪池,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被害人不高,我是一米六多,她大概就是一米五五左右,皮肤细腻,差不多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体重八九十斤。完了事,她还在隔墙上面架着,我提起裤子就走。你为什么要杀了人后再实施强奸?警察问。赵说,我是一个比较自卑的人,杀了后我才放心才有胆子去强奸。在只审理了自己的九桩之后,赵亦感到蹊跷,于是他写了偿命书。警察后辗转将该文的复印件交给唐。唐加紧上书到中央,使得法院延缓了对赵的一审,留下了赵的性命。但中央法院还是不认可单方面的口供,要拿出切实的无证。偏巧公安局将之前的精斑丢失。致使再审程序迟迟未能公开启动。唐不得不重新厘清事实脉络,指出事情的关键在于呼吉案的确凿性,如果不确凿,那么疑罪从无,冤案就可得到昭雪。在此基础上,他写了第三篇内参。在这个过程中,唐依托自己惨淡经营的人脉网,寻访了许多人。在跟检察长交流的时候,检察长坦陈,现不能抗诉,一旦抗诉,法院就会维持原判,一维持原判,赵一被判死刑,呼吉的案子就无从平反了。此案应该由最高检查院抗诉,异地审理。唐寻思,能不能跨省区异地审理,第4篇内参遂出炉,这篇文章专门针对法院。但事情注定一波三折,政法委、公检法换届,新任领导并不热心。唐第一次感到如此的绝望,他欲哭无泪。距离真凶落网已经三年了,但三年里,他多次尝试还两个老人公道,却多次落败。世上最难受的莫过于此了吧,明知是冤,却因种种阻挠,无从辩白。唐去了一次力三家,力三嘴拙,只是拥抱着唐,呼吉母亲说,我知道你尽力了,我们感谢你。唐惭愧不已,眼泪也就扑簌簌地往下落,他的泪珠很大,就像滚落的珍珠一样,他知道,泪珠里包含了三年的委屈,还折射了呼吉父母至今已十二年的冤屈。前九年,呼吉母亲每个星期都去高级人民法院;后三年,在真凶出现后依然不能平反,对老人家而言,那该是多大的怆痛与无奈。唐有时候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就是受害人,冥冥中看着自己得不到昭雪的命运,悲伤愈甚。但他转身擦干眼泪,安慰起两个老人,放心吧,邪不压正,正义终究会战胜邪恶的,只有继续努力了。呼吉母亲哽咽着说,我宁愿自己被撞死也得还儿子一个清白。唐点点头,他仿佛看到微弱但经久不息的火光。他将两个老人抱得更紧了。三年荏苒,高级法院又换了院长,唐让社内做了个视频发到网上,再次引起社会关注,许多媒体跟进。唐写了第五篇也就是最后一篇内参。过了两年,经过内外合力推进,终于启动了复审,并在一年后平反了呼吉的罪名。
同年,原判案人员被追究责任,记大过;赵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五万余元,同时判决赵赔偿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经济损失共计十万余元。二审时候,赵感慨万千,声言自己经过十年的改造,已回归常轨,请求减免罪行。但因社会危害严重,有的犯罪行为手段残忍而被驳回。维持原判。
整肃的新坟上,一束鲜花,一个花圈。光洁的大理石面上,倒映出两个老人,两个年轻人默默伫立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