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雩文艺】作者:弘诚《有故事的炊事员》​总第999期④2021年第205期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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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炊事员
作者:弘诚

我们家乡有一所红瓦房学校,座立于本乡东端干渠南岸,远远望去,青砖红瓦一幢八间,格外引人注目。周围绿树环抱,远离村庄,听不到鸡鸣犬吠,犹如世外洞天。我是1977年春学期到红瓦房学校工作的,暑假以后进了滨海县教师进修学校高中语文教师培训班,接着恢复高考,上了大学,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个学校,但这个短暂的半年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记忆中。和谐可亲,悃诚厚德的校长,为师作范,爱岗敬业的同仁,我们的友谊赓续一生。还有那年近花甲的炊事员徐二爹(我们的家乡爹爹是祖父的辈分),他的故事多少年后仍让我兴味无穷。

对徐二爹我并不陌生,因为父亲曾两度在此校任教,第一次是1959年到1960年,那时我尚幼冲,常被父亲带在身边,对炊事员徐二爹只有朦胧的印象。第二次是在文革时期的1969年到1970年,父亲工作之余还要接受批判。徐二爹和父亲认识多年,好坏善恶心知肚明。当时的同事对父亲凶狠者有之,冷漠者有之,同情但忌讳者有之。徐二爹却仍一如既往的和父亲交谈,父亲常去厨房帮他拣菜烧火,借此排遣孤寂找点安慰。有一次,一个教师找到厨房让父亲去接受批判。徐二爹说,沈老师身体不好,今天就在我这里劳动改造吧。徐二爹虽然是炊事员,但他的儿子是公社革委会常委,所以说学校也不能驳他的老面子。后来学校对父亲的批判渐渐的少了,可能是徐二爹让儿子跟有关同志打了招呼。为此,我们家对徐二爹一直怀有感恩之心。

到了红瓦房学校以后,和徐二爹天天相见,原来的朦胧印象渐渐的清晰起来了,原来的简单认知也渐渐的丰富起来了。他老人家粗壮墩实的身板,古铜色的面额深深的刻着皱纹,显示了饱经风霜的岁月印痕,一双粗短厚实的手,是勤劳辛苦的见证。他嗓门宏亮,笑声爽朗,一天到晚乐欢欢的,初一接触就给人以充满热忱的感觉。所以大家都亲切的叫他“二爹”,并不带姓。二爹做炊事员四十年,凡是和他共过事的,没有不赞扬尊重老人家的。二爹爱干净讲卫生,厨房的灶台,锅碗瓢盆,桌椅板凳都干干净净,就连前后几扇门窗也都清爽明亮。一进厨房,或让人有一种圣洁之感。二爹在厨房之外,常去的地方是学校半亩小菜园,春天的韭菜,夏天的辣椒南瓜西红柿,秋天的青菜萝卜豇豆角,冬天冰雪在地柴草覆盖的手栽青菜,一年四季老师的餐桌上都有自家产的时令蔬菜。一年下来能让老师们节省一笔数目不斐的伙食费。在那经济不怎么宽裕的年代,二爹以自己的辛苦为老师们节约了开支,提升了伙食质量。你说,谁不说咱二爹好呢?

二爹年轻时还有一段光荣的革命历史,抗日战争结束时的1945年,他就是村里的民兵小队长,配合黄克诚的新四军三师八旅二十四团的行动,8月五万多三师将士从盐阜区开往东北,二爹积极报名参军,但因为是独子,老父老母无人照料,遗憾落选。1948年淮海战役,在阜东县4万多人,8570辆小车,1100副担架,5300副担子的浩浩荡荡的支前队伍里,二爹就是支前骨干。有一次遭到敌机轰炸,左右两个民伕都被弹片炸伤,二爹机灵,躲避及时,毛发未损。1965年社教运动中,组织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忆苦思甜,二爹祖代贫穷,做长工打短工,穷得差点连媳妇都没娶上,理所当然的被推上台控诉旧社会,讨还血泪帐。他开始很悲伤地说,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到穷成什么样子?经常有上顿没下顿,就是姑娘家衣服也遮不住身体,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哪里有今天这样的好日月呢?这全是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啊!接着再也没话讲了。主持会议的干部提示他,“你在地主家当长工,地主能让你吃饱饭吗?没有打骂你们吗?”于是他又有话说了。在地主家做工粗茶淡饭能吃饱,不会剋扣你,不让吃饱哪来的力气干活?我从来没挨打过,挨打的都是刁奸巨滑偷懒的人。你不好好干活,人家打你也是自找的。台上干部愕然,台下群众不禁笑出声来。我们的二爹这时倒不怯场了,声情并茂口若悬河地继续讲。要说最苦的还是62年63年,老妈妈就是那时饿死的,我们村还饿死好几个,多少人得浮肿啊!二爹谈兴正浓,却被主持人打断了,并请下台去。二爹一脸懵逼,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

后来,我们的小王老师和二爹开玩笑,小王有点口吃,“二——二爹,魚儿离不开——开水,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共产党。你要是不诉新社会的苦,也当上贫协主任了吧!”二爹哈哈地笑,“妈个巴子,叫诉苦就拿苦的说,还要分新社会旧社会,我大老粗一个哪里晓得。”二爹又跟我们说,大道理我讲不来,但我爱讲实话。凭良心说,地主也不全是坏的,也有慈善的人家。我们东边不远的沈家滩,有一个大地主叫沈松之,是省议员,海下名流士绅。他创办了沈滩小学,惠及方圆几十里的农家子弟。他乐做慈善,周济穷人,每年青黄不接凡有借粮的,都没空手回家的。年根岁底,腊月十五便开始蒸馍头,送给蒸不起馍头的穷人家。这样的地主就是活菩萨啦!海边杨庄杨芷江二太爷,可是有名的大好人哪,为修海堤到处奔跑呼喊,向韩德勤省府要钱,又向共产党民主政府提议。他为抗日捐款捐枪走在士绅前头,还掩护过不少新四军的大人物,最后还是被翻身棍打死了。我们的民主政府欠人家呀!这时候还在文革后期,敢于讲这样话的难得一见,让我一下子如醍醐灌顶。从二爹诚恳的面容上看到人性真善美的光彩。

其实二爹并不是一根筋的人,他是很有点应变能力的。据说有一次,盐城京剧团在邻公社上演革命现代样板戏《沙家浜》,票很紧张,一位老师通过关系搞了几张下午的票,这让校长很为难,去吧,学生怎么办?又不能放假。不去又舍不得,这样高水平的剧团在下面乡村很难看得到。二爹看到校长犹豫不决,就说,你们都去吧,我在家帮你们照看照看。校长顺水推舟地说那就拜托二爹留神费心,千万不要出乱子。俗话说,先生不在家,学生梁上爬。几个班一百多个学生二爹哪里照应得了,整个学校沸反盈天,就像是猴王不在的花果山。这个偏僻的学校,平时很少有人光顾,守在唯一路口上的二爹突然间发现有六七辆自行车的队伍冲他而来。二爹一时脑袋发懵,看着混乱的学生,瞬间冒出来一个主意,三步并着两步走,两步并着一步行,飞也似的向铃架奔去,紧急的铃声响起,学生们也在玩兴盎然中到自己的教室坐下,等待老师的光临。这时的二爹分別将各班的写字簿搬到教室,安排一律写大字。沸腾的校园复归宁静。二爹所见骑自行车的一队人马,不是別人,原来是县教育局局长下来私访的队伍,弄清事情原委之后,我们的二爹也在全县扬了名。这是我去红瓦房学校前几年的事了,均与我同仁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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